44 肆拾肆(1 / 1)
“南南醒了,先吃点东西。”
徐多从昏迷中苏醒,浑身的疼痛也已消失,他经历了漫长而纷扰的梦,一声南南又把他唤回现实。
腹内忽觉饥饿,他接过碗将汤一饮而尽。他无畏无惧,能散的都散了,能给的都被夺走了,穆怀琴若想对他下手不过眨眼的事。
徐多把残留汤渍的碗随手一扔,未加思索,然而“啪啦”脆响,瓷碗应声碎落在地。徐多一愣,他看了看穆怀琴,又看向自己的双手。
“你爹是旷世奇才,他在我面前从不曾保留。”穆怀琴看出他心中所想。
徐多把目光投向她:“这是你几成功力?”
“七成。”
“剩三成是留着保命?”换做平时徐多听见此话,心里早暗暗权衡利弊,可对上穆怀琴,他便变得有些“口无遮拦”。
穆怀琴微微一笑,靠近床边把徐多的手揉在掌心:“娘担心你吃不消。”
徐多不加掩饰地撤回手臂。心想即便只剩三成功力,也不至于连个碗都接不住,这般作态实在假惺惺。
穆怀琴如今敌不过他,只能由他“耍性子”。
“你身子好了,”话到一半,她突然掩嘴轻咳起来,“躺了那么久,起来到岛上走动走动,有助于你复原。”
花漳岛是穆怀琴颇为骄傲的成就,她乃侠女出身,逃命途中广交四海好友,有人受她恩惠,有人渴望隐居山野,穆怀琴武功拔萃、得人信服,待彻底扫除追命人,便集结众人在花漳岛开辟一片世外桃源。
她并非野心勃勃,成立帮派实是因一己私欲促使。十二年前穆怀琴意外发现疑似儿子的徐多,那时她能力不足,慌忙买了刺客潜入宫中,可五名刺客如投掷大海的石子,无一人归来。穆怀琴骤然醒悟,皇宫如铜墙铁壁,岂能莽撞。她咬碎了牙逼自己忍耐,建立势力,培养探子,一步一步渗入宫中。然而他们一众江湖闲人,多年过去仍是无能带出徐多,徐多的消息愈是源源不断传入耳中,她便愈受折磨。穆怀琴思儿心切,走投无路下干起了与朝廷对立的勾当,为此损伤了大批岛内力量,直至高衍把徐多引出宫,才总算母子团聚。
他们的重逢来之不易,她的儿子与她如此缘浅,她恨不得能把拥有的一切都捧到徐多眼前。
二人立于山腰处,俯瞰岛中民生。花漳岛上住有百余人,徐多透过明媚日光,看向一对男女。
那男子是个跛脚,徐多在宫中见过不少遭遇相似之人,或依附他人或流落出宫,苟延残喘地度过余生。而这男子行动虽显缓慢,却走得异常潇洒好看,丝毫不见蹒跚丑态。一名女子挽着他,时不时弯腰采摘雨后鲜菇。
徐多盯着那素未谋面的男子,竟生出无缘由的亲近感。
穆怀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默然少顷,问道:“南南想见舅舅吗?”
话毕,穆怀琴不等他作答,纵身飞向山脚某处,此地位处隐蔽、杂草丛生,被人踏出方寸平坦,徐多提步跟上,发觉视野辽阔,可将那对男女看得一清二楚。
穆怀琴止住步子,似乎无意上前。她多年情绪难以自控,唯有匿身此处,看一眼弟弟、弟妹,方能得以平静,却从不愿贸然闯入眼前美好。
当年穆怀琴的二弟穆云垣为了一名女子落得众叛亲离,此女残忍杀害昆山派掌门一家,人人得而诛之。作为武林名门,以穆家马首是瞻,江湖各派讨伐魔女封兰。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情急之下穆云垣向嫁入王府的姐姐求救,姐弟从小相依为命,穆怀琴李代桃僵,转移追兵目标,护弟弟与弟妹于一处隐秘之地疗伤。
他们都是穆家的弃子,依靠彼此才可夺得一线生机。常言置之死地而后生,穆怀琴丢了儿子,穆云垣武功尽废终生残疾,绝境之中踏入花漳岛,终偷得一夕安宁。
帮派成立后三人交往渐多,穆云垣自幼性情纯良,穆怀琴本以为他受人诱惑蒙骗,后才发觉臆想中的狐媚妖人不过是一名身负家仇的寻常女子。
两道炽热目光打在身上,封兰眉头轻动,扯住穆云垣衣袖,下巴朝斜上方抬了抬。
“姐,”穆云垣看见远处身影,显得十分惊喜,往旁一扫,更是拔高声调,唤道:“南,南南?!”
“南南回来几日了?”穆云垣边走边问,步子迈得急促,封兰环住他的腰,提起他跃至二人跟前。
徐多看向穆云垣,穆云垣也在打量他。他把徐多从头到脚端详一番,不住点头,连连称赞:“南南果真一表人才。”
饶是徐多脸皮极厚,也被说得一怔。
封兰接过穆云垣的话,笑道:“姐,南南,到屋里坐吧。”
四人一块儿回了穆云垣住处,用过饭后,穆云垣夫妻收拾碗筷刷洗,徐多与穆怀琴于屋外席地而坐,稍作小憩。
夫妻二人曾共患难过一段不短日子,穆云垣那点大户人家养出的少爷棱角早被磨得一干二净。武学上他天资平庸,被挑断脚筋后更是步法迟缓,从此绝了重拾武功的想法,包揽下家内杂事,建屋、做饭、养鸡,过得怡然自得。
穆云垣无需运功调息,洗净碗筷后便惦记起他那一窝“宠物”。他在鸡舍里耗了半个时辰,封兰蹲在外头用秸秆编成一个个小玩意。穆云垣的脚步异于他人,封兰闻声拍拍裙摆站起,恰迎穆云垣钻出鸡舍。穆云垣双手作碗,献宝似的呈给封兰瞧掌中物事。
封兰把编好的鸡冠插在穆云垣发顶,满意地眯起眼,随即垂头凑近穆云垣的手掌,夸道:“是大黄孵的吧,比前日那只还肥一圈,你去给南南看看。”
穆云垣捧着鸡崽,一瘸一拐地走到徐多身前,悄声道:“南南,你瞧。”
徐多正在闭目养神,长吁一口气,睁眼对上穆云垣的手心。小鸡崽缩着脑袋,毛色黄不黄白不白,身子湿哒哒的,长得很丑。徐多并不感兴趣,正要婉拒抚摸这只看起来过于脆弱的生命,穆云垣食指压于唇上,示意他噤声。
“你给南南看什么呢?”穆怀琴早听见一旁悉悉索索,同时收功,高声问道。
穆云垣对鸡崽宝贝得很,却也不生穆怀琴“大吵大嚷”的气,小心地把鸡崽护好放回窝里,改拎了一篮鸡蛋出了鸡舍。
他看了眼气势汹汹的穆怀琴,转而把篮筐往徐多怀里塞,笑道:“南南,你刚回来,多补补身体,别省着,吃完了舅舅这还有。”
“你当南南没见过鸡蛋?”穆怀琴从鼻子里哼了口气,“怎又生了?我看大黄那老母鸡快成精了。”
穆云垣嘿嘿一笑。
穆怀琴见他两手提筐,额角还挂着一颗汗珠,忙疾步上前接过篮筐,顺手把他头顶那可笑的“鸡冠”拔了,怒目圆睁:“大黄都比你活得久!”
穆云垣不服气地挺起胸,脚下生根,站得又直又稳。
封兰伸手抚了抚穆云垣后背,打断较劲的姐弟俩,对穆怀琴道:“姐,南南回来了,以后不妨多下来看看我们。”
穆怀琴一顿,熄了气焰,轻轻颔首应下。
徐多与穆怀琴又在穆云垣处住下三日,花漳岛潮湿多雨,一逢夜晚却明月高悬、晓星闪烁,徐多手枕后脑,躺在堆高的秸秆上。
不远处有人起了纷争,一人婉言要扩大鸡舍,一人严厉训斥其胡作非为,一高一低的声音被掩盖在蛐蛐叫中,徐多听得并不详尽。
他依旧可以沉浸在宁静之中自得其乐,却始终吟不出一句风雅的诗。
“今夜是一月中最美的,圆月像盆,繁星像河,散的星像阿爹阿娘洗衣洒出的水珠。” 徐多扭过头,封兰悄无声息地从身侧冒出来,趴在秸秆堆上,“南南觉得呢?”
封兰翻了个身,也头枕双手、面朝夜空,姿势同徐多如出一辙:“云垣刚认识我的时候,说我言语粗鄙、没有学问。他怎就好意思说我?他自己只懂咯咯傻笑。”
徐多心念一动,转瞬敛下情绪,没有应声。
封兰向他展眉一笑,眸中似有被月光轻抚后的温柔:“你会喜欢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