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灰色的毛衣（1 / 1）
第八章
晟敏在十二岁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原来人是那么善变的。
爸爸曾经说，妈妈是他的缪斯女神，所以从女神离开的那天开始，爸爸就变了。晟敏不知道自己在妈妈离开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去追，他只是躲在楼顶，望着楼下那辆墨黑色的轿车带着妈妈渐渐从自己的视野消失，看着爸爸像一个疯子一样，哭喊着，哀求着，奔跑着，去追赶那仿佛会飞的车。
晟敏能那么清楚地看到他不肯放弃地追了一条又一条街。他穿着灰色的毛衣，围着没来得及脱下的围裙。记得那天爸爸是在画合欢，他最喜欢的树，红色的颜料因为匆忙而打翻了撒在围裙上，落成了一片鲜艳的红，在晟敏眼里，即使隔着好几条街，那围裙上飞扬跳跃的红依然那么醒目清晰。最终那片红还是没有追到，摔倒在地，红色被压在身体底下，只看的到爸爸背面的一片灰。
就好像从此以后，那间曾经充满五光十彩的画室，被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只剩下一片灰暗。
有时候晟敏会在走路的途中突然停下，抬头望着依然灰蒙蒙的天想，自己的世界是否也是一片灰暗了呢？
妈妈变了，爸爸变了，身边所有的人都变了。
好像一个人的不幸会激发其余不成熟的人的兴致，嘲笑和欺负让他们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强者，而自己是被踩在脚下的失败者。
“没人要的李晟敏…”
“脏鬼李晟敏…”
“妈妈跟野汉子跑了的李晟敏…”
晟敏站在街头，看着身边拿着小竹鞭边围着自己转圈边喊笑着取乐的同学，大大的眼睛中渐渐蕴满了泪水。
“杂种！李晟敏！你是杂种！”
身上被人扔了小石头，很痛，可是没有听到这句话来的让自己心里难过。
“你说什么？”他咬着牙突然停下脚步，转身一把抓住说出那句话的大个同学，吓人的眼睛死死瞪着。
“我说你是杂种，是你妈妈在外面勾搭野男人生出来的野种！呸！”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妈妈！”晟敏尖叫了一声，冲上去狠狠在那人身上揍了两拳。
“就是，你妈妈就是！我妈妈说你妈妈不要你了！”晟敏很快就被人压在地上打，满身是土也不管，瘦瘦的胳膊乱抓着那些人的脸，衣服，像是发了疯似的。
“你爸爸是窝囊废，胆小鬼，你妈妈才不要你们的…”
“你住口！”
晟敏耳朵里嗡嗡的响，眼泪一直流个不停，他听不见周围人的哄闹声，听不见被自己打到而疼的哭声，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想让那个人闭嘴…
“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啊，把我儿子打成这样！”蛮横的女人带着被晟敏打肿脸的“受害者”到家里兴师问罪，指着爸爸的鼻子强势地像是在教训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
“对不起，是我没好好教孩子，我会负责医药费的…”
晟敏站在为了自己卑躬屈膝地没有一丝尊严的爸爸身边，很想让自己不要哭，可是还是忍不住想掉眼泪。
“我们是为了这么点钱才过来的吗？就算没有妈妈也不能就这样成了没有一点教养的人…阿一古，这种地方出来的能是什么有教养的人…啧啧…”女人环视了一下几乎算是家徒四壁的房子，气焰愈为嚣张，“小小年纪就坏成这样，以后长大了还得了…看把我家孩子打的，看着小，没想到心那么歹毒…”
“对不起，对不起…”
“爸爸…”晟敏拉了下爸爸的衣角，他很想解释，告诉他是因为对方先骂人他才动手的，可是却只听见爸爸的一声怒吼。
“跪下！”
晟敏被吓得愣了下，抬眼看爸爸气得连眼睛都红了，便让他跪下便冲到阳台去抽竹鞕。
“爸爸…”
“我今天就好好教训你这个不争气的！”
晟敏腿上挨了两鞕，转眼却只看到女人一副观看的表情和那个一直躲在他妈妈身后的同学一脸骄傲的胜利表情。
“扑通”一声，晟敏一下跪在水泥地上，把白嫩的手心朝天举起，只是低着头。
“叫你跟别人打架！叫你跟别人打架！”
竹鞕用力抽在手心上，“啪啪”的响，很快就留下一条条血红的痕迹，火辣辣的疼。
“知道错了没有？以后还跟不跟人打架了？”
“我没错…”晟敏疼得眼泪直掉，可是不肯说错，他明明没有错的。
“哎呦！可了不得了，还有孩子敢跟自己爸爸顶嘴不肯认错的…”女人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搭腔。
打在手上的鞭子更用力了，连手臂上都留下了一道道红痕。
晟敏没再吭声了，瞪大眼睛也不肯哭，咬紧嘴唇想忍着，可是眼泪怎么也忍不住。
“好了好了，教孩子嘛，说几句就算了，怎么还动手了？”那女人看教训的差不多了，这才假惺惺地劝了一句。
“以后我会好好教他的，这是医药费，给你添麻烦了…”
晟敏把嘴抿得紧紧的，才让自己没有因为疼而哭出声音来。
“看什么？叫你不要跟那些没有教养的穷鬼玩，你就不听！”走之前女人发现自己儿子转回脸有些疑惑地看着晟敏，伸手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拉着他下楼了。
“小敏…”
“我没..没做错…是他们…”
“我知道，对不起…小敏，都是爸爸没用…疼吗？”
“不…”伤口上有了些清凉，虽然舒服，却刺激的伤口有些刺痛，晟敏却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爸爸…”晟敏已经哭完了，没有再流眼泪了，可是却看到爸爸脸上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小敏…对不起…”
“爸爸，妈妈…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吗？她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
“…”
“妈妈…”
“你妈妈已经死了…”
“没有，我妈妈没有死！”晟敏瞪着眼睛急切地喊了一声，他才不会相信。
“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你以后不许再提她！”
“爸爸…”晟敏的手臂被爸爸用力地捏着，几乎要捏断了，“妈妈去哪了？”
“我说不许在提她！你听到没有？”
晟敏脸上被狠狠甩了一巴掌，一下就红肿了，他睁着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爸爸。
“小敏，对不起…”
“小敏…都是爸爸没用啊…”
爸爸又哭了，很伤心，不仅仅是因为打了自己。
“爸爸，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打架了…”
“小敏…”
“我真的再也不打架了…”
我再也不会打架了…
晟敏不自觉地动了下嘴角，把这句话念了出来。
爸爸，我很听话，今天也没有打架…
可是还是觉得难过…过去的记忆变得那么清晰，重现在脑海之中，又忧伤又幸福，即使是被欺负了，那个时候还是会有人为自己流泪啊…
“哥…你睡了吗？”奎贤轻轻推开晟敏房间的门，有些怯生生地朝被窝里的晟敏问了句。
自己是看到那些人是怎么欺负哥的，不要说晟敏了，就是自己听到那些话，也觉得生气，也会想狠狠揍那伙人一顿，可是晟敏却出乎意料的，没有那么做，只是和平常一样，回家吃饭，看书，睡觉，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奎贤很想说什么来安慰他，也很想向阿姨告状，告诉她有人欺负晟敏，可是看晟敏什么都没说，他也没开口。晚上躺在床上，他怎么都睡不着，心里忐忑着，还是放心不下，最后还是过来了。
“哥？”奎贤问了一句见没有回应，又喊了一句，见还是没动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去，爬上床去。
晟敏其实没睡，只是缩着身子窝在被子里不吭声装睡着了而已。
“哥，你哭了？”奎贤钻进被窝就发现晟敏的身子在轻微的颤抖，一下吃了一惊，忙过去想把晟敏的身子扳过来看看，他还是第一次碰见晟敏哭。
“没有…你去睡觉…”晟敏不肯把身子转过去，甩开奎贤抓在自己肩上的手，声音却已经带着哭腔了。
“哥，你让我看看!别哭啊！”奎贤听着声音更是有些着急起来，爬起身子，两只手直往晟敏脸上摸。
“说了没事了…”晟敏听着奎贤焦急的声音心里更是一阵难受，把身子又往下缩了缩。
“哥…”奎贤手指触到一片冰凉，愣了下，然后只是觉得心那里被人刮了一下，生生的疼。
“哥你就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是不是他们打了你？”
“没有…”晟敏最后拗不过，只好赶紧把眼泪收回去才任奎贤把身子扳过去了。
“哥怎么哭了？”黑暗中奎贤看不清楚晟敏的脸，但还是摸到了一片水润，用手指忙帮晟敏把残留在脸上的泪水擦了，“就因为那几个人胡说八道的话吗？”
“他们不是胡说八道…”晟敏咬咬嘴唇，抽了下鼻子才轻轻吐出一句。
“哥…”奎贤听着愣了下，一下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
“我…我是什么都没有…”晟敏把身子转回去，手紧紧攥着被单不想让自己哭，“我不是什么少爷…什么都不是…”
“哥怎么能这么说？哥不是有阿姨吗？哥不是还有我吗？”奎贤一下从背后紧紧抱住在瑟瑟发抖的晟敏，却发现晟敏身上一片冰凉，心里又急又心疼，只好用自己热热的身子环住，急忙说，“哥…哥不是我哥哥吗？”
“不是，我不是你哥哥！”晟敏听到奎贤的话感觉神经被狠狠刺了一下，疼得身子都要蜷缩起来，原本悲伤的眼神瞬间就变成了一片晦暗，“我不是赵家的人，在这个家里我什么都不是，奎贤，你别傻了…”
“哥也是爸爸的孩子啊，我有的东西哥也都有，不是什么都没有，哥，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不许你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奎贤听到晟敏这么说不只是难过，甚至有些生气。难道他从来都没有把他们当做家人吗？
“不是，我爸爸已经死了…早就死了…”晟敏咬了下嘴唇，觉得自己鼻子里窜出一阵难受，把脸埋进枕头，让烫人的眼泪全淹没在枕头里，不让人看见，“如果不是我没用的话，他不丢下我，是我没用，我看着他跳下去的，没用的是我…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哥，不是的…”奎贤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嗓子处梗得难过，带着抽泣连话都几乎要说不清楚，有些手足无措抱着晟敏哭得比晟敏还要厉害，“不是哥的错，为什么哥要说这样的话？我有什么我都给哥，我都给哥…”
“奎贤…”晟敏没想到会把奎贤弄得哭得那么伤心，怔怔地愣了会，转过身看奎贤鼻子眼睛都已经哭红了，气都快要断了的样子，慢慢的没再流眼泪了，只是抽着鼻子。
“哥，哥不是还有我吗？为什么说什么都没有那样的话？”奎贤滚烫的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睛里涌出来，抓着晟敏的肩膀不知道是因为晟敏的话伤心还是心疼晟敏，“为什么说那样的话…”
“奎贤，哥不说了，哥什么都不说了…”晟敏抬手摸在奎贤脸上想帮他把眼泪擦干净却一下又忍不住鼻头的酸楚，擦不下去。
“哥不喜欢我吗？讨厌我？所以才说这种不把我当弟弟的话…”
“没有！奎贤…”
“可是我很喜欢哥，就是很喜欢，看到哥这样我好难过…”奎贤越哭越觉得难受，一下扑到晟敏的怀里，胳膊环着他的脖子，紧紧抱着，“我不知道哥原来不开心的，我一直以为哥很高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哥，你不喜欢我吗？”
“奎贤，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晟敏伸手抱住奎贤的身子，心里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慌张，“我没有不喜欢你…”
“哥喜欢我以后就不要说那些让我伤心的话，也不要那么想，阿姨，爸爸，还有东海哥都是哥的亲人…”奎贤晃了下晟敏的身子，脸颊在晟敏脖子上蹭了蹭，声音因为哭过而变得有些瓮声瓮气，“我们一直都会在哥身边的…”
“奎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