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最终章·尾声（1 / 1）
秦雍的视线一直盯着秦微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此刻手机的屏幕闪动着，铃声大作，混合着机身震动的声音，嘈杂地惹人无比心烦。
秦雍此刻的烦躁却不是源自铃声，他盯着闪动的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秦雍努力地动了动身体，下半身像石头一样沉重地压在床上，无法动弹半分，而上半身只是抽搐一般地抖了两下，就无力地被拉了回去。
如同干枯了一般的身体。
秦微侧过头，徒劳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个黑色字体。
“妈……”呜咽般的声音从喉咙中挤出，仿佛是哭了一样，眼角却是干的。印刻在附近的那些杂乱的透明的痕迹还残留着，如今却干涸了。
有脚步声靠近过来。
秦雍的视线条件反射地移向来人，目光牢牢锁住，顺着那人的移动而移动，紧紧跟随。
秦微看了秦雍一眼，对对方紧逼盯人的视线视若无睹。不知从何时开始，秦雍总是用这样的方式看他，那瞳孔之中没有一点温度与感情，就像是机器制成的无机的义眼一样。秦微最开始时还会感觉毛骨悚然，现在也已习惯了。
无论秦雍在想什么，无论他用什么样的方式看他。都只是这生活的一部分。
手机铃声停了一会，过了两秒再次响了起来。
秦微把手机拿起来的时候，注意到秦雍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秦微本打算出去打的，忽然改变了主意，就在秦雍眼前按下了接听键。
“妈。”
秦雍的下巴向上抬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事，我们很好。”秦微开始与另一头通话。他的话筒的声音开得不大，所以那端的说话并没有传出来。却仍可以从秦微的回答中猜测出一二内容。
“手机，哦，他的手机摔坏了，还没来得及去补。”秦微瞥了眼秦雍，目光轻飘飘的。
“……”
“那件事？……妈，和那个没有关系，不是时间的问题。”
“……”
“不管是我回去还是你们过来，不行，我说了，现在没有那个想法。”
“……”
“他、”秦微顿了一下，对上秦雍望过来的视线，只一秒就面不改色地接了下去：“他去洗澡了，有什么话我会跟他说的。”
秦雍咬着牙，目眦红得要滴血，终于不再忍耐，大骂出声：“王八蛋！”
秦微将耳边的手机放了下来，拇指按在屏幕上，无动于衷地听着秦雍的咒骂，就在秦雍发声之前，他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如果你能早一点，她或许能听见。”
秦雍的骂声骤然止息。
秦微站在原地，突然间也静默下来，他转头环视房间，又盯着窗外，脸上一副思索的表情。时间就在沉默中过去了十几分钟，秦微从冻结的状态重新融化回温，表情也恢复了一贯的淡定。他向秦雍走过去，倾身过去拍了拍他涨红的脸，嘴角浮起一抹笑：“秦雍，你怕的东西太多了。”秦微连眼中也弥漫出了笑意，“我也怕，所以，我们离开这里吧。”
秦雍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的模样，一片愤怒的脸色下，还是茫然。
秦微并不在意，他静静地看着秦雍，脸上的笑意还没有下去。这许多日子以来，就在这个时刻，就在一句话之间，秦微仿佛久违地产生了名为高兴的情绪。
他高昂起来，身体中充满了动力，脑袋如同一个充气涨大的气球，飘飘然地浮着。
“我们离开这里吧。”
这句话就像一首歌一样在空气里吟唱了起来。
似乎是临时起意，又仿佛只是说出早就做好的决定。
秦微早就计划好了，从他将秦雍一起拖入黑暗起的那一天，秦微就计划好了。他们会一起离开，去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到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那些过去的牵系，那些无法跨越的阻碍。
只要看不见，慢慢地就会被遗忘了。
当秦雍渐渐意识到那句话意味着什么，一条冰柱，从背脊直穿到尾骨，寒冻一瞬间蔓延裹挟住四肢百脉，他见着秦微的笑容，瞳孔中空白一片。
“我不走。”秦雍开口说话，“我不会走的。”
秦微摇了摇头。
他用温柔的声音低声说：“不用，你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我会解决掉所有的麻烦。”
秦雍直愣愣地看着秦雍，蓦地身体往上一拱，猛地朝秦微脸上吐出了一口唾沫，身体颤动得厉害。
秦微用手抹去脸颊上的潮湿，然后按住秦雍起伏的胸膛。
隔着薄薄的皮肤，秦微能清晰地感受到手底下心脏的脉动，一下一下，就像打在他的掌心里。
秦微慢慢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手指收紧，像要把秦雍的心从他的胸腔里抠出来一样，让秦雍的整个胸部都往下陷去。
“疼吗？”
“疼吧。”秦微撒开了手，站直了身体，“离开了这里，就不会疼了。我选了一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
秦雍全身都抖起来，一阵一阵，不受控制的，肌肉大面积地痉挛：“我怎么没死掉呢……”
“你死了，我怎么办。”
“那你去死吧。”
秦微觉得，这是秦雍对自己说过的最认真的一句话。
他对他，好像终于只剩下仇恨。
但是没关系，秦微想，这些都伤害不到他了。很奇怪的，原本一直艰难无比的事，最近慢慢变得简单起来。
秦微打算撤出这个地方，如果他一直拒绝相亲，那么母亲主动过来这里只是迟早的事。
这里有太多不能被发现的秘密，它们不能被一丝一毫的光亮所照耀。
秦微迅速地联系好了一切，他准备了两天的时间用来离开。
秦微将所有的行动都坦诚在秦雍面前，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渐渐将房间收拾一空。
两个巨大的行李箱摆在地板的中间，纸箱堆在角落里，敞开的衣柜里面空荡荡的，桌子上除了零星破碎的纸片什么都没有，除了房间中央那张依旧的床与床上依旧绑着的人，其余东西像被洗劫一空。
起初，秦雍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这一切。
渐渐的，他的眼神变得恐惧起来。
等到最后，秦雍就已经完全变了。
秦微将一切看在眼底，却从始至终保持着沉默。
“秦微，我不走。”秦雍颤抖着声音说，他从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般对秦微示弱，甚至带着点哀求的语气，“我求你了，放过我吧。”
秦雍侧着头仰视着秦微：“我什么都没有，一无是处，现在还是个残废，你喜欢什么呢。这世界上那么多人，你随便找一个，都比这个废物要强吧。”
秦微的眼球转过去。
“不一定就是我。”
——不是你就不行。
“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非要这样吗？”秦雍的声带颤抖的厉害，他眼也不眨地盯着秦微的反应，试图寻找出一点破绽。
——已经回不去了。
秦微无视了秦雍的希望，像是没听到他的一长段话，把最后一箱行李轻轻盖上，边轻启双唇说道：“下午，我们就可以走了。吃个药，醒来就到了。”秦微从怀中抽出一小包白色的药片。
“……”
“你这个疯子！！”秦雍也疯了。
红色的血丝漫上他的瞳仁，紧握的双拳与臂上暴起青色的经络。秦雍黑漆的目光望着秦微，然后他骤然抬起头，再狠狠地向下砸去。
那好像不是一个活的头颅，只是一个棒槌一样，被掌控他的人毫不怜惜地敲打着。
等到秦微反应过来，一步迈过托住秦雍的后脑。
秦雍咬着牙，端起全身的力量，带着秦微的手掌往下砸去。
头骨压住指关节，秦微整个人忘旁一歪，却只顾看着秦雍。
这一下之后，秦雍的头倒向一边，眼睛闭上，身体耸动了一下，喉咙中传出了清晰的干呕声。
秦微把手从秦雍的脑袋底下抽出来，就见他猛地抽搐了一下，秽物从口中倾泻而出。而秦雍皮肤上的温度，也顷刻间凉下来，寒得像冰。四肢躯体如同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任凭秦微如何将人扶起，他也只是边呕着边继续瘫软下去。
如游丝般的气息无比微弱，似将要熄灭的烛火。
“秦雍！”
秦微抓住他的手。
秦雍突然睁开了半边眼睛，挂着污物的嘴角竟然勾起了笑：“干脆死了算了。”他的双唇微微张开。秦微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将手卡进了秦雍的唇齿间。下一秒剧痛袭来，只是那齿间的力道半途就卸了开去。
秦雍又呕了一声，下巴扬起，瞳孔中是涣散的光。
脑袋，是秦雍现在这个身体最脆弱的部分。
秦微有点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他以为不会发生的事，却发生了。
他以为无论怎样，秦雍都不会选择这一步。
自残？死？
秦雍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他应该被困住，也只会用居高临下的眼神，蔑视地看他，等待着机会，亲手将他凌迟才对。而不是凌迟自己。
秦微呆呆地抱住秦雍的身体，秦雍的头在他怀里，渐渐地没有了动静，连身体也不再抽搐了，像是整个停止了运转似的。
几秒之后，秦微站了起来，动作慌乱地把手伸进衣领里，生拉硬扯地将一条细线从脖子上扯着脑袋摘下来，上面挂着一把银色的小钥匙，秦微几乎要拿不稳。
秦微整个人在床脚蹲下身去，把钥匙□□锁孔中，再按下密码锁。
“嘀、嘀。”禁锢被解开了一边。
秦微按着顺序，手忙脚乱的，打开他亲手筑造的囚笼。
秦雍仍旧一点动静都没有。
秦微弯曲着背脊，深深低下头。突如其来的恐惧藏在他故作镇静的表象下，让他无法抬头再去确认上一眼，只专心致志于手上的动作。
脑袋上的剧痛袭来的时候，秦微甚至无法分清那种痛感是来自精神还是肉体上。直到第二下、第三下的敲打接踵而至。
秦微还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那接连而来的冲击不断着压弯着他的背脊，把他的脑袋往地底下钉去。
秦微的眼中一片恍惚。
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只有微热的液体从头顶滑落的时候，抬了一下眼睑。于是那液体便进入他的眼中，将世界渲染成一片灰暗的红色。
头顶上响起浑浊的碎裂声，一片带血的玻璃块飞溅扎入秦微的手臂中，像装饰品一样深深地嵌在那里。
秦微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肩膀，忽然整个后颈带着头在强烈的作用力下再次向下坠落，左肩一瞬间失去了知觉。
而那击打并没有停止，伴随着混沌粗重的喘息而无休无止。
“你去死吧。”——
除了最开始的始料未及，秦微并非是不能反抗的，也并不是一点也动不了。只是在那一段时间之中，忽然涌上的疲累让秦微失去了全部的动力。
一种懒散而颓圮的意志在那具身体里占据了上风。
秦微的意识脱离了被殴打着的肉体，冷眼旁观。
他听见那人断裂的喘息，毫不掩饰的憎恨，与疯狂的报复。
他端起死神的镰刀，愉悦而迫不及待地割断他的喉管。
秦微想着，这才是真实的世界，虚无的美梦被剥落之后的，疯狂而愤怒的世界。
秦微仰躺在地上，头歪在一边，被血色浸染的瞳孔映着一个趴伏在地的身影。秦微眼角的余光笼罩在那个人身上，看着他四肢着地，双手抠在地板上，挪动着躯体，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爬去。
那个纤细而瘦弱渐渐地淡出秦微的视野之外。
耳际回荡着‘嗡嗡’的声响，像是自生命尽头传来的忙音。
秦微转动眼球，望向雪白而空荡荡的天花板。
“我这是要死了吧。”他想。
到最后，他总算也能够达成那个人的一个愿望。
秦微笑了起来。
寂静中，响起遥远而模糊的清脆声音。
‘咔哒’——门被开启的声音。
尾声
秦微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了，醒来的时候却看见了王箫笙的脸。
“你醒了。”王箫笙看着他，平静地说。
秦微盯着王箫笙看了一分钟，开口问道：“我没死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而单薄，几乎难以令人听见。
王箫笙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而带着悲悯的表情：“是啊，没死，你们都没死。”
秦微的脑袋里空白一片：“是他……救得我？”
王箫笙不置可否，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好一会才继续说话：“非要这样吗？非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吗？”
“……”
“放心吧，伯父伯母都还不知道，只有我……唉，我说，你们之间的破事，以后就不要带上我了。”
秦微无意识地喃喃着那两个字：“以后？”还有什么以后吗？
王箫笙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接下来的事，你们自己看着怎么解决吧。”
秦微想驱动手，却发现整个身子都是麻痹的，只能牵动手指。他只好用沙哑的声音喊住像要离开的王箫笙：“他呢，他…在哪里？”
王箫笙意味深长地望了秦微一眼，侧过身，于是遮挡住秦微的视线的屏障终于消失，让他得以看到房间的另一端。
一瞬间，凉意从秦微的头顶灌入。
就在王箫笙的身后，秦雍坐在轮椅上，一双眼睛远远地看着他，如同某种野兽，冰冷而漠然。
秦微有无数的疑问，却只是在那样的注视下，躲避一般，重新合上了眼。
本来就没有，那么轻易就结束的道理。
三个月后，秦微为自己和秦雍一起办理了出国的手续。
对家里人的解释是要出国去治疗，实际上……
秦微坐在候机室里，看着落地窗旁，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的秦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看着那些巨大的机体飞掠而过。
‘死而复生’之后，秦微就发现自己再也看不懂这个人了。
秦雍没有再去复健过。秦微去复健中心解除合约的那天，迎面与蒋琳擦身而过。秦微至今还记得蒋琳落在他身上的那个眼神，虽然保持着礼貌，却戒备而疏离。直觉让秦微意识到其中的隐秘，却无法朝真相再前进一步。
一切都已发生。
一切都已故去。
秦雍坐上了轮椅，仿佛遗忘了行走这回事。
不久之后，秦雍通过王箫笙之口向秦微传达了出国的决定。他不是问秦微的意见，也不是商讨，没有任何解释。只是告诉。
秦微醒来后，再没和秦雍说过一句话，虽然他们依旧住在一起，日日相对，却比所有的曾经加起来，都要来得沉默。
所以秦微没能问出口，也没能知晓。
他不再是下棋的人，成了那无知的棋子。
曾经他千方百计想要达成的局，被对手重新执手下起。
秦微不懂，他只能够看着那个人。
夕阳的光照在秦雍的半面上，却驱不散凝固在他身上的寒意。
秦微知道，他将永远都得不到他所奢求的那样东西。
但是，这是秦微最后知晓的一件事——
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他不是他的，也不会再属于其他任何人。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