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六章（1 / 1）
一片素白的房间里安静的只有仪器的声音。秦微将脚步放到最轻，唯恐惊醒了里面的人一般。他慢慢地移动到床前，低下视线看向躺着的人。
视线一瞬间突然变得模糊，视野中的一切都像被打上柔光，虚幻得一点也不真实。秦微眨了眨眼，又抬起手抹了两把，双眼似乎才恢复了正常。
是真的啊。他低声自言自语，然后不由自主地前倾身子，伸出手去，然而在就要碰触到的时候，脸上现出了疑惑的神情。
秦微把手撑在床沿上，用目光描摹着那久违的容颜，却尽是陌生。
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绷带将整个脑袋都包裹了起来，只露出孤独紧闭的半边眼睛，轮廓瘦削嶙峋，似乎只有一层皮紧紧绷着，下巴脆弱得像是一捏就碎。
秦微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其实他早就已经遗忘了这人的模样了，他所以为找到的那些相似的影子，不过都是自己的臆想而已。
眼前的，才是最大的假象。
秦微的视线缓缓向下，脖子下面，过分宽大的病服覆盖着身体，空荡荡的领口处露出锁骨深刻的线条。秦微忍不住将手掌按着那锁骨一处，往右穿进腋下，再绕回胸口，没有狂奔的心跳与兴奋，只有硌人的骨头，在掌心留下些微疼痛。
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哼在寂静中响起。
秦微抬头看去，却似乎只是他自己的幻听。
太安静了，连呼吸都没有一般。
秦微看着仍放在那单薄胸膛上的自己的手，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把半个面颊都轻轻贴上，过了许久，直到身体仿佛僵成了石块，终于听到了底下那细微而规律的震动。
屏住的呼吸这才放松开来，秦微脚下忽得一软，双膝直跪到了地上，发出一声“咚”的清脆的声音。而上半身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似乎正聆听着这世界上最美的声音，而不舍得离开。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到秦微身后的时候，停了下来。
“这位是？”有人在询问。
秦微一瞬间离开贴着的病人站立起来，恢复成最普通的姿态。他转过身，看见了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齐齐望着自己。
视线在几个人之间转过一圈后，秦微神色如常地自我介绍道：“我是病人的弟弟。”
“啊行。”进来的医生并没多表示什么，略略扫了一眼后，就对秦微说，“你先出去一下吧，我们现在要检查了。”
秦微点点头，在路过一个小护士的时候，突然被碰了碰手。
秦微侧过头，对方随后递过来两张面巾纸，指着他的眼睛，轻声说：“等会擦一下吧。”
下意识的将纸巾接过手里的时候，秦微的脑袋里还没反应过来。等到了外面的走廊，才像是睡梦刚醒。他抬起指尖拂过自己的眼角，感到了一点湿意。
“妈，对，我已经到医院了。”把挂掉的手机收回口袋里，秦微继续在水池边上洗手，抬头的时候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他之前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现在看去，却整个眼眶都像被染色了一样红。秦微皱了皱眉，他有这么难过吗？镜中的人跟着显出了一点茫然的神色。将冷水在脸上扑了好几遍，看那眼角的红色淡下去一点，秦微才从洗手间走出去。
一个人坐在病房外边的椅子上，秦微感觉自己还是不大清醒，从那一天接到电话开始，整个人就像踩在云端，飘飘忽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头栽倒下去。
那天落在身上的雨似乎浸入了血液骨髓中，直到现在仍让人觉得阴冷无比。纵深落下的闪电，将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黑暗也劈开，被暴风雨狂乱地吹打着。
四年，秦微想过和秦雍再也不见，却难以预料到他们会这样重逢。母亲在远隔重洋的电话中泣不成声，而那时遭遇了严重车祸的秦雍已经在急救室中呆了好几个小时，接连两次的病危通知让母亲几乎奔溃。
秦微呆怔在远隔万里的另一个国度，无能为力。
离开准备回国的那几天，记忆像是被偷走似的，秦微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度过的。手续都办齐了吗？后续都交接好了吗？……还有所有的一切，秦微都没有映象。只有因为远方零星的消息焦躁惶恐的心情，至今还在心头上压着，仍未散去。
秦微疲倦地呼出一口气，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安心地闭过眼，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还倒时差，生理上无法抑制的恶心终于一涌而来。秦微对抗不了越来越重的眼皮，终于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秦微是被摇醒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问道：“你没事吧。”
不情愿地张开眼睛，秦微抬起头，沉默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人。
“呃，你不会又忘了我是谁吧？”秦微好一会都没反应，站着的男人有些尴尬的问。
秦微过了几秒后终于开口道：“……王箫笙，我记得。”
虽然被认出来了，王箫笙也并没有多开心，何况这个时候谁也真的开心不起来。他抬抬手，算是正式打了个招呼：“真是好久不见了。”
“恩。”
“你看来没休息好。”
秦微不在乎地说：“没事。”
这样站着说话实在是奇怪，王箫笙就在秦微的旁边坐下来，解释道：“我跟阿姨一起来的，她去给你买吃的了。”
秦微点点头。
由于其中一个不配合，两人很快就没话说了，在沉闷的气氛中并排坐着。
秦微本打算站起来，医生的检查应该已经结束了，他想重新进去病房里看看。却在刚刚要抬起上身的时候，王箫笙又开口说话了。
“你已经看过秦雍了吗？”他问，“有什么感想？”
秦微转过头来看着王箫笙。
“我都没想到他还会做这么伟大的事。”
“伟大？”
王箫笙挑起一边眉毛：“怎么，你还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撞成这样的？”
秦微木着脸，他哪有时机去得知什么前因，单是忙着这后果就已经晕头转向，电话里的三言两语也根本说不清楚。
不用秦微回答，王箫笙也马上反应过来，猜到了他那边的原因：“大概都忙得没空和那么远的你说清楚吧。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秦雍就是为了救一个小孩，舍己为人就把自己赔上了。”
王箫笙歪了下嘴角，自顾自地接下去说：“那天晚上可真危险，我都被吓到，更别说阿姨了。送进医院的时候他的头就是变形的，全是血，一点意识都没有。抢救了十几个小时差点就以为不行了，也就昨天才从重症病房里移出来。”
“醒过吗？”秦微问。
“恩，就睁了下眼睛，什么也不知道。不过都说了，醒了就好，至少不会变成什么该死的植物人了。”王箫笙想了想，站起来道，“一起进去看看吧。”
检查的医生果然不在了，秦微走在后方，看着王箫笙站到床前。两人的视线随后落在同一个地方。
良久，王箫笙叹了口气：“醒过来又怎么样，差不多都废了，这小子平时不温不火，真搞起来简直都要给人吓出心脏病。”边说边侧过头来瞥了秦微一眼，后者却全神贯注地盯着躺着的人，目光没有一点偏移，神色也没有丝毫动摇。
王箫笙的眼中闪过一抹异样，旋即就恢复了正常。
秦微迟疑了一下，问：“废了……什么意思？”
王箫笙也变得脸色黯然，好久才回答：“医生说了，现在能确定的情况是，”他指着秦微完全被绷带覆盖住的半边眼睛，“左边眼车祸的时候被玻璃直接插了进去，肯定是看不见了，这家伙本来就高度近视跟半瞎差不多，我看他以后都完了。”
王箫笙的视线接着下移到秦雍的下半身，继续道：“腿也断了，看以后能复健得怎么样吧。”
“还有，”他接着补充，“脑袋留下的后遗症是最麻烦的，急救那天开了两次颅才把淤血放干净，电视剧里不是常演吗，不是失忆就是傻，也不知道他会捞着哪一个，两个都撞上可就倒霉了。”
秦微终于定焦在了王箫笙脸上。
“我没骗你，都是真的。”
想不到秦微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关的另一个问题：“你一直在这里照顾？”
王箫笙也因为秦微的突然转变话题而愣了一下，没细想就回答：“也不算是，有空就过来吧。”说完才发觉对方的神色有点不对劲。
秦微平淡地应一句：“是吗，这几天麻烦你了。”
王箫笙蓦地感觉有些发冷，也不知一下子联想到了些什么，神情就变得很复杂，在秦微和昏迷着的秦雍之间溜了两圈才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话：“你还是？……唉，也不是，我也没有……这两年阿姨的身体也不太好，叔叔和你又都在那么远……”
秦微打断王箫笙的话：“我没有其他意思。总之谢谢你。”
沉默下来后，气氛变得更古怪起来。
秦微抿着嘴，含着口中的苦涩。这次王箫笙确实多想了，秦微就算有不满，也是指向自己。毕竟不在的是他，并不是其他任何人。他只是不甘而已，就算四年前就决定放手，却还是不甘，在那人面临生死之际陪伴在他身边的竟不是自己。那是至今还来不及根除的感情，所催生出的丑恶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