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生佛魔间(1 / 1)
皇帝有恙,却不妨碍建康城里一片繁荣。去岁朝廷出兵占领河南,今春又被打了回来,好在檀道济聪慧,虽然没有胜利,但是成功地保住了宋军的主力、辎重和粮秣,宋朝的损失还不算太大。到了秋收的时节,刘义隆下旨轻徭薄赋,与民生息,除却战乱的淮北有些遭殃外,其他地区倒是个让老百姓高兴的丰年。
檀道济轻轻策马,在长干里的拥挤市集中就无法快行了,先还勉强勒着马走,后来只好下马牵行。好容易到了建康宫殿,已经日薄西山。檀道济忖了忖,还是请门口的卫士帮着通传,只不知刘义隆见不见他。
居然见了。
檀道济换了朱服朝冠,恭敬地跟着小黄门到宫里。一路直接到了玉烛殿,门外一丝声音不闻。檀道济轻声问:“陛下身子还好?”
小黄门道:“今日还好,醒过来能喝粥,也能说话,只是无法上朝。皇后娘娘衣不解带服侍了一天,听闻将军回来,特意回禀了陛下。陛下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说一定要见见将军,有话嘱托呢!”
檀道济鼻子一酸,道:“臣愧负圣恩!”
进了玉烛殿,小黄门把他引到皇帝卧榻那间,蜀锦屏风后窸窸窣窣有响动,俄而传来带些沙哑疲惫的女声:“檀将军辛苦!妾不放心陛下,在屏风后服侍,请将军不要见怪。”
皇后都如此谦卑,檀道济忙深深地叩首,语带泣声:“陛下和皇后殿下的厚恩,臣百死难报!”
刘义隆已经被罗安扶着盘膝坐在御榻上,隔着一层纱帘看不清他的脸色,嗓音有些无力,但听得出精神尚好,思维也很清楚:“檀卿奔波辛苦了!朕昨日才得知彭城王飞马驿递旨意命卿过来。他这竖子!……”他骂了刘义康一句。檀道济心里“咯噔”一响:果然是给算计了么?
刘义隆温语抚慰道:“你放心。朕心里有谱。昨日已经狠狠骂过四弟了,他也觉得委屈,毕竟朕病得这样,他害怕有大事出,也是情有可原。”
刘义隆没有接着多说什么,他停顿的间隙,檀道济心里已经百转千回转了无数个念头:刘义康矫诏传自己进京,是怕刘义隆过世后他无力管理朝政?还是怕自己身为领兵的权臣会对国政不利?还是压根就想借此机会铲除自己?如果是后两种,只怕刘义康自己有了异心吧!
好在刘义隆笃定地说:“皇后在这里,朕就郑重地把太子刘劭交给爱卿了!”
檀道济如闻雷鸣,深深地捣头无数:“陛下!陛下!何出此言!”
刘义隆似乎在纱帘后轻笑,接着听见他胸口发出的啸鸣般的喘气声,罗安忙登上床榻给他抚背顺气,好一会儿才又听见刘义隆的声音,这次声音萎靡了好多,但依然很有条理:“檀卿。朕不是胡思乱想,但凡事都要有个计划与打算。彭城王心思不可捉摸,朕作为天子,亦是作为丈夫、父亲,总要为天下、为妻子儿女考虑!太子年幼,皇后贤良,将来必不是当权王族的对手。当年你是先帝顾命,如今,亦得朕的顾命!”
他说了这么一大串,又喘了喘,这次倒没费时太久,便又道:“卿的忠心,国人皆知!卿的能耐,朕也深信。你在京也是好的。朕已经把遗诏交给了皇后,太子即位后由卿来辅佐。如果刘义康敢篡权,你就用禁军的兵符——”他最后几个字出口如同咬着牙在说,带着毫不顾念的狠心:“——剿灭叛党!”
“陛下厚恩!臣领旨!”檀道济以额触地,深深一拜,趁着还没有抬起头,他心里默念:如果刘义隆驾崩,自己将与刘义康死战,尚不知胜负归于哪家;如果刘义隆还能活下来,则刘义康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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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义康矫诏宣檀道济回来时,也没有想到奄奄一息的刘义隆居然醒了过来,而且病还好了一多半。他性子急躁,虽在刘湛和谢兰仪的劝谏下自以为已经很“缓和”了,但当他得知哥哥单独召见了檀道济后,还是惊得面如死灰。
他颓丧地回到王府,谢兰仪从来没见过他这副表情,惊得都顾不上抱女儿玉秀,丢给乳母后跟着刘义康走进隐秘的内室,急急问道:“出什么事了?”
刘义康怕她着急,怎么都不肯说,谢兰仪最后急了,摔了一个瓷杯:“你是想瞒到大难临头了,再让我知晓么?”
刘义康垂头丧气,无奈畏缩着瞥着妻子,叹息道:“可是……可是……你要是急出病来怎么办?”
谢兰仪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毫无谢氏女郎的风度,手掌死死地抵着案几,盯牢着刘义康说:“你以为我是这样没用的娘们?急出病,就死掉算了!强过被你气死!”
刘义康哀怨地偷眼望望她,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矫诏,把檀道济召进京来了。原本是打算借阿兄重病的机会,除掉这个权臣的。没想到阿兄居然醒了,还……还……”他结巴了几次,才终于说:“还秘密接见了檀道济!我听宫里的人说,只怕……陛下已经对我起了猜忌……”
谢兰仪气得都想打他,不过瞧着丈夫那畏畏缩缩的小模样,又没办法下手。她跪坐在地上,咬着牙道:“我那时跟你白说了么?!檀道济是你心里的权臣,你难道不是檀道济心里的权臣?你们两个都在朝,彼此牵制,陛下冷眼望着,心里熨帖;你们去了哪一个,陛下都不踏实!如今好了,陛下最忌讳有人弄权,你的把柄却恰恰好好给人家握在手里,你怎么办?!”
刘义康苦着脸,不敢则声。
“早叫你徐徐图之,事缓则圆,你就是心急!”谢兰仪虽然着急落泪,但还冷静,更兼着知道刘义康迫切地想弄死檀道济,不过是为着给自己父亲谢晦报仇,实在是出于一片关爱的心理。只是关心则乱,谢兰仪想着如果自家也卷进这样的悲剧里,只怕所有人都难以善终。
她咬咬牙,对已经萎靡不振的刘义康道:“罢了。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除却斗一斗,也别无他法了!”
“我怎么斗得过三兄?”
“斗,也要有谋略。”谢兰仪道,“只可惜我妹妹不在身边,不然倒多个出主意的人。不过,横竖咱们得先保着眼下,你无论如何要服软,要装憨,要叫陛下没理由杀你。”
没想到,第二天局势又有了变化!
刘义隆前一天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紧接着竟然病得人事不知,皇后在玉烛殿哭了多少眼泪,把四岁的小刘劭都带到父亲面前,随时准备着最后一面。朝里自然动静也不小,大家不敢明着多嘴,暗地里却在观望,接下来该是谁出面主持一切,又是谁最后入主太极殿。
刘义康按着常理主持庶务,他心里又乱,又担心,又期待,一天下来犯了不少错误。临了引见最后一拨官员入觐后,他觉得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光了似的。正在按着头强迫自己啥都不想,刘湛悄悄地闪身进来,关上门,又仔细地检查了窗户,才轻声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刘义康被他吓了一跳,抬起脸说:“你胡说什么?你不知道禁军的兵符将会在檀道济手里么?”
刘湛道:“知道。不过,你不知道我是禁军的领军将军么?”
“这有……”刘义康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人,半天才眨巴起眼睛,“那你和檀道济,究竟谁说了算?”
刘湛面露凶色:“不是谁说了算的问题,是谁说得早的问题!所以,动手不能迟!迟了所有人都生疑。我打听的内里消息:陛下的遗诏在皇后那里。陛下不薨,皇后不敢拿遗诏、拿兵符——她也怕檀道济有篡位的狼子野心,所以,也会挑最要紧的时机才宣布遗诏。皇后妇道人家,心里又忙着顾陛下的安危,不看到兵临宫墙,不敢轻易放权。而我们,并不准备兵谏逼宫,只是处决檀道济而已。趁现在檀道济还没得到兵符,赶紧把他处置掉!”
他见刘义康还在愣神,不由急了,顾不得对面这位是天子的弟弟,甚至还是自己未来准备拖上帝位的人,狠狠一拽刘义康的袖子:“殿下还在犹豫什么?!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再等一等,就是你我准备吃鬼头刀了!”
刘义康看似木楞楞的,其实心里在紧张地思索。他不是笨人,而且比谢兰仪要大胆,兰仪都同意了“斗一斗”,何况刘湛一说确实打动了他:刘义隆看来是活不过去了,如果等到皇后手持遗诏向天下宣布,檀道济执掌禁军兵符时,他便已经处于弱势——玉烛殿里他安插的人就是这样传来消息的;但如果抢在之前,他掌控了局势,杀掉檀道济,皇后这一介女流,兵符还能给谁?不就是在刘湛和他的手里了?甚至更进一步,他登极称帝,天下就在他手中了。冒险是冒险点,但不冒险也未必能活,还不如干脆冒个险呢!
“好!”刘义康终于开口,也是恶狠狠的声气,“事不宜迟,立刻传旨命檀道济见驾——就说陛下不好了,他以为要来接顾命的遗诏呢!”
刘义隆生病时,都是他刘义康执掌权柄,如今刘义隆病得急,病得重,还没来得及解除他的职权——这也是天时!刘义康取来黄帛,亲自书写谕旨,手指紧张得都在发抖,但还是一挥而就,又盖上皇帝发旨的玺印,命心腹黄门火速送达檀道济府上去。这时,他才瘫倒在坐席上,发觉自己遍体冷汗。
刘湛也是紧张得呼吸都浅浅的,他平素负责宫禁值卫,宫里宫外都有他的私人,此刻把持门禁,打探大内的消息,则都是他的事。
刘义康看着他忙碌,心里突然一阵空茫:这事就这么做了,也没有前思后想、策划万全,如果成了,自然是好的;如果不成,自己和自己一家,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