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回宫(6)(1 / 1)
他觉得浑身失去了力气,非常非常的软弱。
黑夜里,她的眼睛一直很亮,就如一头灵活而残忍的豹子,哪怕对于自己的伴侣、对于自己,都没有半点的怜悯之意。
就算她发现他身上潜伏的那股“无穷大”的力量忽然消失了,也不曾伸出手去。
而是后退,悄然地后退。
距离他,已经有了七八步的距离。
“小宝……”
她背转了身子,声音非常冷淡:“王守仁,你去江西成亲吧。加紧赶路,一定不会耽误良辰吉时。”
他忍无可忍:“小宝,你不要拿这个当借口!我从没说过要娶别的女人,也绝不会,我父亲已经答应取消这么亲事……他定下,是因为当时不知道我的情况……”
“父母之命,岂可违背……”
他冷笑一声。
“小宝,你口口声声父母之命,如果你真的那么在意父母之命,你当初为何要逃离冷宫?”
她答不上来。
“小宝,你从来就没真心想过要嫁给我,对吧?”
她转身就走。
脚步很快,靴子几乎踩得路边的雪花都飞溅起来。
眼看,她越走越远,身影就要消失在这黎明将至的晨曦里了。
他追上去,狠狠地一把拽住她的手。
“夏小宝,你真的要进宫?”
她别过头,侧身对着他:“我一定要进去!”
“夏小宝,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惨然一笑。
后悔么?
自己现在就在后悔了!
可是,就算后悔了,又有什么用?
“就算你想报复朱厚照,可是,犯得着赔上你的一生?小宝,你这样,也毁了……这一辈子,你就毁了……”
她紧紧咬着牙关。
毁灭,只是为了真正开始。
如果不彻底毁灭,自己永远也没法重新开始。
她心底的秘密,就如摇摇欲坠的洪水。
可是,她还是说不出来。
这秘密就像巨大的石块,狠狠地压在心头。父母,亲人……自己……能付出的都付出了!现在,就只这么一个人了!
就只剩下王守仁了!
那已经是内心深处最后一点最深重的依靠和信赖,永远永远也不会背叛。
他的呼吸,几乎吹在她的耳边,如此的情深意浓:“小宝……放手吧,何必执意如报复?小宝……”
她蓦然回头,忽然抱住他的脖子,嘴唇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
“你答应我,你再也不要娶别的女人!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娶别的女人!”
他的反应比她更加灼热。
“小宝,我若有你,自然一生一世,再也不娶任何别的女人!可是,如果你离开了,我绝不会等你!”
这是威胁!
也是他最后的底线。
“小宝,如果是以前,你遇到事情,因故而离开,我都能接受。可是,你若是执意进宫,我绝不会再等你!一天都不会!因为那样的你,不值得!!”
她蓦然松开拥抱的手。
惊惧地后退。
就如内心深处最后的屏障在土崩瓦解。
他完全感觉到了。
内心里,充满了一种痛苦的怜悯。几乎要脱口而出,答应她吧,答应她吧。
可是,出口的话语,却更加残酷。
“小宝,我不喜欢等待,尤其不会去等一个进宫的女人。你知道,那完全是一种可笑的幻想。如果你执意进宫,从今往后,我就跟你一刀两断!!!”
她的眼神,彻底黯淡下去。
转身,大步就走。
他没有再追上去。
因为他看到她迈步的样子--那么坚决,那么仓促,那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绝对没法动摇的。
她再也没有回头。
惊惧也罢,痛苦也罢,眼泪也罢,留恋也罢……统统没有丝毫的表露出来。甚至,那背影都不再像一个女人了。
漫天风雪,这是一天之中最寒冷最黑暗的时候,雪,越来越大了。
他站在原地。
只觉得心口的某一个地方,隐隐地做疼,一阵一阵剿杀着五脏六腑,几乎让人直不起腰来。
他的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雪地上。那口在喉头压抑已久的血腥味,终于忍不住了,就如身边的雪花一般喷射出来。
那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一次挫败。
他倒在雪地上,身子接触到冰凉的雪花,地面……却不觉得寒冷。
朱熹说,格物致知。
朱熹说,存天理,灭人欲。
朱熹还说,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
朱熹说了那么多,可是,怎么才能去掉人欲?
他第一次模模糊糊地认识到,朱熹是错的!
这世界上,没有人能存天理,灭人欲。
他眼前不再是竹子,而是雪花。
其实,竹子也罢,雪花也罢,无非是一个不同的参照物而已。
可是,格来格去,脑子里变换的,全是一张相同的脸--明明灭灭,宜喜宜嗔,温柔典雅,翻脸无情……
雪花更大了,几乎将他的脚背,身子,统统都盖住了。
只剩下一个头颅落在蛮荒的混沌之中。
慢慢地,天亮了。
这**,朱厚照都睡不安宁,很早就起来,匆匆洗漱,一看天色刚刚开始发白,就迫不及待:“张永,马上出门。”
朱皇帝心急火燎,随从们不敢有半点的懈怠。
大家跨马加鞭地赶到那座偏僻的小客栈。
四周静悄悄的,店小二睡眼朦胧地来开门,很不耐烦:“谁呀,这么早。”
当看到眼前那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时,他的眼睛瞪大了,立即换了脸色,喜笑颜开:“这位爷,您里面请。”
他竟然有点情切,不敢进去。
夏小宝真这么听话?
真在这里等着?
不会昨夜就逃之夭夭了吧?
她说不许监视她,他真的不敢,撤掉了所有的锦衣卫。
他大步跨进去,直奔二楼客房,他记得她住二楼。
但是,他的脚步在大堂就停下来了。
那是一个靠窗而坐的背影,端着一杯热茶,身边放着长长的包袱,一些银两或者火铳,刀剑之类的。
他喜出望外,几步就跑过去:“小宝……”
果然是夏小宝。
她换了一身衣服,黑色,纯黑,从头到脚都是黑的。这更让她脸色出奇的苍白,握着茶杯的手也白得令人心碎。
朱厚照见她这么一身打扮,怔了一下,可是,很快,那不争气的心又跳起来--因这黑色和那苍白的对比,夏小宝的眼睛看起来多么亮啊!
他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他自己生下来,就被称为“睟质如玉,神采焕发”,“睟”的意思就是说,眼睛清明透彻,阳气纯,犹如纯美的宝玉。
所以,他看人的时候,最留意眼神。这许多年过去了,无论怎样的美人都见过了,风情的,媚惑的,水汪汪的,眼波流淌的……可是,从没见过这么明亮清澈的。
这一瞬间,茅塞顿开,忽然明白自己寻找的到底是什么,或者说,找到的,就在眼前。
他欣喜若狂,内心里,滋生了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温柔的情愫。见风吹起,她削瘦的肩膀显得如此孤寂,情不自禁,便解下身上的大裘,轻轻披在她的身上。
“小宝,你起得这么早?天气冷,别冻着了。”
她放下茶杯,看着他。
“朱厚照,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不会后悔让我进宫?”
他斩钉截铁:“绝对不悔!!!”
她笑起来。
这一笑,就如早晨的初雪,慢慢地,开始一天中第一次的融化。
他心旌动荡,忽然想起什么,摸出怀里的那个翠绿的手镯递过去:“小宝,你戴上试试看?”
苍白的手腕,翠绿的玉镯,他想,一定很想看。
也迫切地希望看到。
她接了镯子,仔细端详。
他心里暗喜,又殷切极了:“小宝,我给你戴上。”
她站起身,他刚披在她肩上的披风掉在地上。
手一抬,玉镯已经掉在地上,只听得啪的一声,那么清脆的声音。
玉碎!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朱厚照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这句话。
心里一抖。
她已经大步出去了。
他情不自禁地躬身,悄悄地把这断成两截的玉镯子捡起来。然后,悄悄地揣进了怀里。
外面,便装的锦衣卫已经等候多时,准备开道。
马匹都已备好,那是通往京城的方向。
沿途,已经开始过年的气氛了,腊月的味道浓郁了整片天空。各种糕点,各种年货,以及小孩子们提早开始的游戏,爆竹声声。
护驾的锦衣卫并没通知沿途的驿站,所有马都是自己准备的,每到一地,便更换一次,如此,日行三五百里,快马加鞭,估计要不了多久便会回到北京。
朱厚照本是归心似箭,此时却慢悠悠的不那么着急了。
有时,他回头看身边的女人,但见她驰马纵鞭,只一马当先跑在前面,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她跑得很快,逐渐地,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朱厚照一扬鞭跟上去。
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的骑术远远不如她--也不完全是骑术不如,实在是她跑得太快了。
等一干锦衣卫们发现的时候,她已经一个人遥遥领先了。
朱厚照的坐骑叫“龙驹”,是他最好的一匹马,也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他想了想,一扬鞭,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