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诗意的栖居地（1 / 1）
这两周，汤姆一直在筛选招租信息，甄瑜比较懒，看汤姆这么主动，便做了甩手掌柜，只是偶尔陪他去看看房子。陪他看房子之后，甄瑜才知道这个人是有多挑剔，公寓里有两个厕所他不干，隔音太好也不干，靠近镇中心更不干。
甄瑜怒了：“为什么我觉得是优点，到了你那里就成了缺点？！”
汤姆郑重其事地问：“难道你想多刷一个厕所？”
不想！甄瑜头摇得像拨浪鼓……等等，什么时候说定了是我刷？
汤姆哪会给她机会提出疑问，他继续问：“隔音那么好，你摔死在浴缸里，谁来救你？”
这个……好像是个问题哦！但是……
汤姆又说：“靠近镇中心太吵，太吵你会失眠，你失眠就焦躁，焦躁就容易发火，作为你的室友，我就是直接受害者！”
这最后一条，总算落实到他的自身利益上。甄瑜的小脑瓜暂时转不过弯，所以被他轻易糊弄了过去，不再质疑他的选房标准。她只坚守一条底线——每个月的房租不能超过700美金，别的，她就不管了。
这一日风和日丽，正是看房的好日子。
汤姆神秘地对甄瑜说：“为了免得你白跑一趟，这次的房子我先过目了，各方面都很满意，就等你拍板定夺。”还有能入他法眼的房子！甄瑜很吃惊，然后，心里便生出了极高的期待。
他们从宿舍所在的半山腰出发，汤姆带着她翻过一道山坡，向山的背面走去，甄瑜累得气喘吁吁：“你……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汤姆看她一眼：“这点程度你都受不了，实在缺乏运动。”
甄瑜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不……不行，我不同意，这房子倒的确远离镇中心，但实在太太太远了一点……就算你找了糖果屋，我也不会租的——我每天还得背一袋面包屑指路，累都得累死！”
糖果屋？汤姆扬眉一笑，那房子倒真有那么一点味道，特别是那里有一个坏心肠的巫师，正架起火炉等着吃迷路的小孩！
他嘴上却随意回答：“路是远了点，但山上空气好，你不想爬，大不了我每天开车载你，那样的话，去校区不就五分钟的事。”
甄瑜气喘，但还是抹了一把汗说：“真租了这房子，你得免费开车载我，休想和我平摊油费。”
“好。”
他居然应得这么爽快！甄瑜狐疑地盯着他看，她本想讨价还价后三七分的——有阴谋？
当然有阴谋啦~~~只是，千年狐妖的阴谋又哪能被甄瑜这样的小小狐狸精参透~~~哪天吵架，只要把车门一锁，她可就孤立无援，怎么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了！嘿嘿嘿……
终于，在甄瑜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被诱骗到了某个无人的深山老林中。但她来不及担心，因为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一座袖珍的小木屋坐落在坡地高脊，尖尖的顶，宽大的门廊，房子周围是一个铺满草皮与花圃的小院，小院被苍翠的枫树包围着，树枝从空中拢向小屋，投下浅浅的阴影。当然，有阳光从浓密的叶间漏下，摇曳在散发着松脂香的木屋顶上。甄瑜深吸一口气，然后爆发出一阵惊喜的狂呼。
汤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宠溺的眼神在她脸上一转，笑道：“怎么样？虽不是糖果做的，但勉强还能让你满意吧？”
甄瑜拼命点头：“满意满意，实在太满意了！”但马上，她认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么好的房子，怎么可能是她这种穷人租得起的！
于是她及时刹住了冲过去的脚步，艰难地说道：“算了，这房子不太符合我们的标准，我还是不看了。”说是不看了，眼睛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汤姆忍住笑，说道：“怎么不符合了？一个卫生间，木头的隔音差，远离市中心，还没有邻居！要我看，分明就是为我俩设计的！”
甄瑜叹道：“你明明说只租两室一厅的公寓，这房子小虽小，但绝不是公寓，这分明就是一个别墅嘛！”
“能住别墅的情况下，我为什么要住公寓？”汤姆答道，“房主是纽约的一对夫妻，他们本来就只在冬天过来滑滑雪，平时关着。下一个冬天，他们决定去斯德哥尔摩度假，所以想把这个小屋租出去。”甄瑜对这个倒不意外，W镇所处的这个B山脉是北美极有名的度假区，夏天有音乐节电影节，秋天有漫山红叶，冬天则是滑雪胜地，又因为靠近纽约，所以不少富人在这儿购置了度假别墅。
可是——“这很贵的好不好！”甄瑜终于说了出来。
“每月1200美金。”
甄瑜吃了一惊，这个价钱远远低于她对这房子租金的估计。她内心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如果她有钱，那是毫不犹豫会租下来的呀——就算没钱，如果租金再低一点点，比如每月1000，说不定她脑子一热，也会冲动为之……但现在，就算她想脑子发热，一个月也拿不出1200美金呀。这就叫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叹了口气。
汤姆看着她恋恋不舍、不得不舍的表情，心里可乐了，等他乐够了，才说：“我是说，总共1200美金，两人平分的话，每人每月600美金。”
600美金！比她的预算700美金还少了100！甄瑜不相信了。她深深地吸一口气：“这房子闹鬼不？”
“你想什么呢！”汤姆笑，“不闹——”
没等他说完，甄瑜已经撒丫子奔过去敲门了。
汤姆无奈地摇头，钥匙还在他口袋里呢，那么急干嘛！
小屋当然是装修好了的，并且自带家具，基本可以拎包入住。它的装修奉行极简主义，家具不繁杂，多是原木的，看上去很舒服自然。开门进去是连着厨房的客厅，硬木地板很干净，于是甄瑜和汤姆在门口脱了鞋进去。卫生间在客厅右侧，左侧是两间紧挨着的卧室，两间房面积相似，都铺着厚厚的地毯。但看布置，蓝色系的那间应该是主卧，窗口下正是院里的玫瑰花圃；粉色系的那间有点像书房，又有点像客房，甚至有成为婴儿室的趋势，设计比较温馨。
甄瑜马上霸占主卧：“我要这间蓝色的！”
“所以……你让我睡粉色房间？”汤姆无奈。
“对。如果你想睡客厅，我也没意见。”甄瑜坦然回道。
汤姆举械投降。
这木屋虽然只有一层居住空间，但上面带着一个小阁楼。因为房顶是斜三角，所以进阁楼时要先弯着腰，等走到中间，才能站直。靠近房顶中间的部分有一个小小的天窗，可以通风。那对夫妻把阁楼当成了储藏室，有不少书本旧报纸堆在旁边，不过中间，却放了一张水床（就是那种皮囊中充满水的床垫），估计是夫妻俩偶尔兴起、跑到阁楼上看星星用的。
甄瑜心里开始打小算盘，她嘿嘿笑道：“汤姆，我们再找个同学合租吧，这间阁楼用200美金租出去，肯定有很多人抢。咱们俩，可以各省100美金。”
汤姆马上沉下脸：“不行！”
“为什么不行？”还有，那么凶干嘛！
汤姆黑着脸随口胡诌：“房主虽然把房子出租，但指不定哪天会回来住上几天，这是租约里写明的。你住了主卧，到时就得让给他们。那时——”他顿了顿，“你想和我挤一挤？”我倒是没意见。
“不行！”甄瑜马上说。
汤姆洋洋得意：“所以说，这间阁楼得给你留着，说不定哪天你得在这儿窝上一宿。”（他未卜先知了。）
然后，汤姆就达到了他的目的，甄瑜果然不再多说。用600美金租这样一个房子，已经超乎她的想象了，此刻，她的心情好得很，并不太计较那100美金。
甄瑜踱步回到了自己房间，她是越看越喜欢，真想当场扑到那柔软的床上滚上几滚。汤姆倚在门边看她，脸上满是笑意。
甄瑜突然回头说：“我能不能把窗下的玫瑰花拔了？房主会不会介意？”
汤姆怔住了，然后帮房主拿了主意：“应该可以吧，怎么，你不喜欢？”
“不是，我想在那里种一些丝瓜葫芦。”她看到了汤姆义愤填膺的表情，于是马上见风使舵：“……还可以种点西红柿。”
汤姆只能认命了。到时他可以考虑迁种抢救那些可怜的玫瑰。
甄瑜又在屋子里看了三圈，终于满意地告诉汤姆：“我们就租这房子吧！”她还有点不放心：“你没弄错，真的是600美金吗？”
汤姆点头。
甄瑜自言自语：“这房主的脑袋被马踢了？”
汤姆笑：“应该不会，但你得小心，千万别被马踢。”
甄瑜马上警觉起来：“啥？”
“想知道为什么这房子这么便宜吗？”
“不是天上掉馅饼吗？难道还有附属条件？”
“天上掉馅饼也砸不到你头上。听好了，总共有三条要求，第一，我们要做好房屋维护，弄坏家具电器得修理。”
这是自然，甄瑜点头。
“第二，刚刚说过了，房主有可能偶尔回来住两晚，我们得接待。”这条刚刚骗她时提过，好的骗子必须有始有终。
甄瑜也点头。
“第三条……我们去后院看看吧。”汤姆说。
甄瑜立在一匹雄赳赳气昂昂的高头大马旁边，嘴巴张成鸡蛋形，两眼发出一百瓦的光。她刚刚没有留意到，屋子后面居然有一个马厩，这匹毛皮光滑的马儿就站在那里吃草料。
汤姆抚了抚马的额头说：“这就是第三条了，房主不在的这一年，我们负责照顾它。”
甄瑜惊喜莫名：“这马真好看，一身红毛，油光发亮的，我们叫它‘赤兔’吧！”
“它叫‘松鼠’。”汤姆蛮横地说。
呃，松鼠就松鼠吧，新英格兰地区最多的动物就是那种蹦蹦跳跳的松鼠了，甄瑜同情地看着这匹威风八面却不得不顶着逗比名字的马儿。
“以后你负责铲草料、给它洗澡、处理粪便……”汤姆滔滔不绝，手在松鼠头上拍了两拍，松鼠温顺地蹭了蹭。
甄瑜对这样的安排不太服气：“那你干什么？”
“我带它遛弯。”
“不公平！我带它遛弯！”
汤姆一言不发，他把马缰绳解下来，放到甄瑜手里。甄瑜刚握住，松鼠就突然一甩头，从鼻孔里喷出两团气来，像吹风机一样喷到甄瑜脸上。
甄瑜抹了一把脸，怀疑那热气里裹着一点鼻涕。她尴尬地笑了笑：“你带它遛弯好了。”
汤姆点头：“你替它做清理工作时，小心别被它踢到，真被它踢到的话，注意保护好脑袋，省得被踢笨了。”
……
两个人躺在屋后的山坡上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甄瑜叹道：“汤姆，没想到你能找到这么好的房子。这可是我梦想中的房子啊！”
“哦，是么？”汤姆侧头看她。
“是啊，去年秋天，我从北京跑到这儿，就像一场自我放逐，我把自己流放到陌生的地方，生生斩断了与过去的触角，只留下万晖一个人。”说到这儿，她的眼神黯了黯，但她还是接着说：“后来，万晖不要我了，我还以为我会一直流浪下去，居无定所。现在可好，你找这么一座糖果屋来哄我，我再不识相，也得破涕为笑啊！”说到这儿，她真的笑了笑。
汤姆哂笑道：“你可真是好打发，这样的房子就满足了？”
“是啊，”甄瑜认真地说，“我本科时看海德格尔的书，一直很喜欢他说的‘诗意地栖居’，人，要诗意地栖居，现在躺在这个山坡上，我已经满足了。对了，我记得他的这个概念来自荷尔德林的诗，‘当生命充满艰辛——’怎么说来着？”
汤姆的碧色眼睛像天空一样明净，天上飘过的白云在他眼中投下淸影。他浅浅地笑，然后低低地读出那首诗：
“……
当生命充满艰辛，人
或许会仰天倾诉：我就欲如此这般？
诚然。只要良善纯真尚与心灵同在，
人就会不再尤怨地用神性度测自身。
神莫测而不可知？神如苍天彰明较著？
我宁愿相信后者。神本人的尺规。
劬劳功烈，然而诗意地，
人栖居在大地上。
……”
诗意地，人栖居在大地上。他带着磁性的话音已没，甄瑜却仍在感动之中。心里堆着很久的东西，好像一下子破茧而出，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
汤姆看着她，眼光温柔。
甄瑜低头，笑了一笑说：“偏你的记性好！”
“是不错。”汤姆也笑。
甄瑜揉着手旁边的草，绿色的汁液一点点渗出。
半晌，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
甄瑜觉得气氛过于暧昧，便突然说：“汤姆，这房子好是挺好，就缺了一点。”
“是什么？”汤姆好奇地问。
“是一个湖。我和万晖在一起时，我们常说要好好攒钱，以后在湖边盖一个小房子，像梭罗一般隐居。”甄瑜不知怎地，故意把万晖抬出来说，好像这么一说，她的心就会定下来。
她喃喃地读出一段《瓦尔登湖》里的话：“‘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简单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是不是很纯粹？我和万晖都喜欢这段话。”
汤姆无可无不可地一笑，心里却是无奈。他仰头看着天空说：“小鱼，我却更喜欢梭罗的另一句话，‘时间决定你会在生命中遇见谁，你的心决定你想要谁出现在你的生命里，而你的行为决定最后谁能留下。’”他侧头看她，目光灼灼。
甄瑜的心蓦地一跳，一笑带过。
汤姆坐了起来，拍拍背上粘着的草，轻松地说：“小鱼，春假去我家玩吧！”
“啊？”
“马上放春假了，所有人都会离开宿舍，清洁员也不会来打扫卫生，你一个人待在那里怪无聊的，去我家吧。”汤姆充满诚意的话语很难让人拒绝。
甄瑜迟疑不决，一周的时间不够回国，以前这种情况下她都会去万晖那里，但这次好像真的无处可去。她犹豫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汤姆笑着说：“我家旁边没有湖，但有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