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枕上梦魂惊(1 / 1)
山峦像伏下高傲头颅的巨龙,挺秀而柔美的山脊用一种低调的姿态,蜿蜒在这片土地上。浣纱挎着篮子,喘息着走上山坡。柔荑的背影立在高处,一动不动似乎出了神。一股焦味飘入浣纱的鼻子,浣纱奇怪地边走边问:“这是什么味道?有人在烧东西吗?”柔荑的背影依旧一动不动,矗立在山坡上。
浣纱好不容易爬上了她所在的山坡,从这里望下去,是一座小村落。寥寥可数的竹楼错落分布在山坳里,对面的山坡上,是一片茶园。一簇簇火苗从泛白的竹楼的茅草屋顶窜出来,从竹楼的门窗里窜出来,而对面的茶树,东歪西倒。
这里和大岗寨只隔了一座山,是距离大岗寨最近的小图灵寨,浣纱数了一下,全村不过二十一户人家。和大岗寨不同,这座山寨来来往往只有几个士兵,和数个衣着古怪的男子,极其冷清,但熊熊大火又让人觉得极为闹腾。忽然有一个蓝布衣的男子跪在地上嚎哭,几名士兵迅速将他围了起来,却不知在做什么。
“是括苍下令把它烧掉的吗?”
“应该是的。”
“那他们就没有家了啊。”
柔荑望着寨里的人,那种表情,似乎是痛惜的,又似乎刻意装作不在意。浣纱猛然明白到,那个男子一定是这座山寨的居民。眼看着自己世代居住的地方被付之一炬,怎能不痛哭流涕?“王爷要把他们迁出清凉山。虽然这些山寨被焚毁了,但他们可以住到平原上去,那不是更好吗?”
“唉,浣纱。”柔荑的语气罕见的稳重,“固然平原上有城、有人,什么都有,但那不一定是最好的。唉,你不懂的。”
浣纱问:“那夫人想住回到山寨里吗?”
柔荑矢口否认:“当然不。我要回到广源去,括苍回去的时候,我就回去。”语气急切,好似生怕被括苍丢弃在这里。面对浣纱眼中的疑问,柔荑仓皇扭过头,出神地望着山下冲破屋顶的烈火,那火荡出的热浪,似乎能一直扑到她们所立的地方。
大岗寨的圣祠内外,围了好多人。柔荑从山坡走下来,见到这热闹异常的情景,脑袋里突然一片空白。浣纱走下山,回头见柔荑愣愣地站在原地,出声叫她:“夫人,怎么不下来?”浣纱的声音迅速驱散了她脑海里的迷雾,眼前突然清明起来,依旧是那座圣祠,依旧是里三圈外三圈的人群。柔荑使劲晃晃脑袋,一定是小图灵寨的那把火,烧得太旺,烧得她头昏目眩。
与浣纱好奇地直奔圣祠而来,外围的士兵们见到柔荑,自觉给她让出了一条道路。面对空荡的道路,柔荑却裹足不前。浣纱用胳膊顶了顶她:“夫人,进去吗?”柔荑木然向前迈出了一步,又一步。
突、突、突。
谁的心跳这么响?柔荑摸了摸肚子,确认那不是胎儿的心跳。她小心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防止它突破胸膛蹦出来。
女神的脸是清瘦的,下巴是略尖的,眉目修长,偏厚的嘴唇让她妩媚的容颜顿时沉稳起来。夷族人中谁都讲不出她像谁,但无疑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女神的上身□□,两手各戴四个臂钏,两只细细的小蛇穿过臂钏,盘在女神的手臂上,下身则围着一条彩裙。女神体态窈窕,但身高远远高过一个成年男子,站在供奉台上的士兵,最高的也不过只到女神胸前。
那只是一座木像,但当士兵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要把她推倒,神像仍纹丝不动。士兵们开始对着神像发起愁来。一根临时编出来的草绳拴在女神的脖颈上,几十名士兵牵引着草绳,一直排到大堂外面,五六个士兵一齐躲在神像背后,有人在喊“一、二、使力”。如此反复几次,女神依旧保持着轻松的微笑矗立在供奉台上。
忽然有一个人冲上供奉台,把手中的大刀砍向女神的脖子。刀刃嵌进了木头里,他一用力,把刀□□,说道:“拿把锯子来,把这妖怪的头卸了。”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士兵们沾沾自喜于这聪明的办法,纷纷出去找家伙。不一会儿,士兵们举着锯子、斧头甚至镰刀回来了。
柔荑小心地捂着自己的胸口,那颗心在手心底下怦怦乱跳。她屏住呼吸,一小步、一小步,腾挪到大堂门口。
士兵的欢呼顷刻沸腾了大堂。一颗头颅从神像的脖子上掉落,几个士兵恶意地把头颅踢来踢去。当柔荑踏进大堂的那一刻,那颗头颅正从一个士兵的脚下受到感召似的向她滚来。“啊!”柔荑惊叫一声跳出门外。头颅撞到门槛停了下来,士兵赶紧将头颅捡起来藏在背后:“请夫人恕罪、请夫人恕罪!”
浣纱急忙把柔荑护在身后:“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士兵匍匐在地上回答:“王爷下令把神像毁了。这神像搬不动,只好锯开。”
浣纱抬眼望去,立在供奉台上的,只有一具残破的木像,没有头颅,少了一只胳膊,士兵故意将神像袒露的胸部也锯掉,留下两团与其它部位颜色明显不同的圆。浣纱转身搂着柔荑:“夫人,没事,只是神像。”柔荑闭着眼睛不住地说:“快走,我们快走!”
“咕噜、咕噜。”这是什么声音?“咕噜、咕噜。”它越来越近了。她想逃,四周一片漆黑却不知该逃往哪儿。那阵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柔荑能感受到,它已经到了她的身边。也许,就在脚下。柔荑不敢低头,也不敢挪动步子,恐惧从脚心直窜头顶。眼前骤然闪过一道白光,柔荑不由自主地循着白光看向自己的脚边,一颗头颅贴在裙边!柔荑吓得跳起来,头颅一张嘴,紧紧咬住她的裙子。
“啊、啊——”一声尖叫撕破括苍的梦境,另一声更为惨烈的尖叫紧随而来。括苍警惕地跳了起来。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四下空无一人,只有旁边枕上的人不均匀的呼吸与惊恐的声音:“括苍救我……”
括苍一手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脸颊,滚烫滚烫的:“柔荑?柔荑?”按在柔荑肩上的手使得柔荑更加不安地扭动:“救我、救我……”括苍用力拍拍她的脸颊:“柔荑!”
柔荑总算把眼睛睁开,朦胧的眼眸里倒映着括苍焦急的脸。柔荑张开手揽住括苍的脖子:“括苍——”括苍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汗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上:“做噩梦了?”
“嗯。”柔荑点着头,“我梦到有一颗头一直追着我、追着我。我想逃,可是逃不掉。它就滚到我脚边,它还会咬我的裙子!我甩也甩不掉它!”柔荑语无伦次地叙述着。
括苍用衣袖擦拭她额头上的汗珠:“醒了就好了。”
“王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你想回广源了?”柔荑点点头。括苍思考了一会儿:“窝藏圣女的葛月寨还未平定。要不,你先回去?”
柔荑凝视着他的脸庞,飞扬的眉眼和隽秀的棱角,容貌是那样俊美而又透着一股冷峭。洁白的手指伸到他脸侧,将那一缕凌乱的发丝拂到耳后,然后,她可以更清晰地端详他的脸:“走吧。我觉得,在这里待太久,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括苍的眉头渐渐颦蹙起来:“你怎么会知道?”知道?知道什么?“是感觉。”括苍攥住她的手腕:“柔荑,你会对我有所隐瞒吗?”他的眼神如此严厉,柔荑惊惧地摇头:“不、不,我什么都告诉你了,王爷。”
括苍的眼镜眯起来,就像女神手中的那两条小蛇:“那么,发生了什么事?会发生什么事?”
柔荑回答不上来,他就使劲摁住柔荑的手腕,摁得她痛苦低吟:“王爷……”括苍将手松开了些许,“你为什么要毁掉神像?毁山寨,毁房子,什么都可以毁了,可你为什么要毁神像?”
括苍甩开她的手,下地站在床前:“因为那是邪端异说,你明白吗?世上没有女神,那神像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的东西就该被毁掉!”
柔荑震惊地望着他:“世上是有女神的!你可以不相信,但女神是真的存在的。你毁了女神,你的士兵亵渎了女神,女神会降下惩罚的。”
括苍怒指柔荑的鼻头:“胡说八道!”凶恶的口吻把柔荑的话全都吓了回去,柔荑无助地望着他,目光闪烁。括苍深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坐在床沿,握起柔荑的手:“我早就叫你忘了清凉山的一切。世上没有神,亦没有人能惩罚我。你不用信神也不用信佛,信我就足够了。”
柔荑的手指颤抖,泪光的影子在眼底晃晃悠悠,打着转儿又退了下去,最后温顺地低头。他的一挑眉、一垂首,一弹指、一挥手,他的一颦一笑每一个神态,都令她痴迷得无法自拔。夷人信仰女神,但柔荑从来没有信仰,直到遇见括苍。括苍是她的神,她依恋他、崇拜他、迷信他,把自己的过去和未来都交托给他,她对他是毫无保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