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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建立起来要很久的东西,崩塌只需要一瞬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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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如玉盘,云雾滴滴下坠凝结成珠,千里的江水翻卷而至,露水和雨水好像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朝阳带来的薄雾消散之前,冻雨已经翩然流泻。

铁衣的兵旅栉风沐雨,在城池之下默然对峙,旌旗遮蔽了半边黑云,号角打破了沉寂,千军万马的奔袭,只在一刻!

秋雨将世界的颜色都抽掉,只剩下黑与白的厮杀,说是山水画便再好不过,可这偏偏是一幅乱世交战生灵涂炭的景,稍微剧烈的动作都带着走笔挥毫的大意,血水如墨水流出了画幅之外,连染成一片漆黑。

前一夜,那被许多士兵目睹的尉迟之死又再度被大加渲染,传得军中人心惶惶。孙将军不知被谁先叫成了阎王爷,这说法传了开去,后来人们便是众口一辞地说这是当朝久生祸愆,凶孽积怨,于是老天派了阎王爷来索命。这位阎王爷被传成是有“上天入地之能”、可“千里之外取人性命”,还是个“要你三更死便留不到五更”的说一不二的人物。

的确,他并不是阎王爷,也没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他也是个受伤会流血的凡人,但这些传言,他又是当得起的。

若你真是那个曾与我朝夕相处的人,便让我看得更清楚罢!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兰寻剑披甲上马,侍卫双手递上斗笠,被他挥手拒绝了。

一声马啸,城门洞开!

雨渐渐小了,阳光照在战士们的侧脸上,百米之内,兰寻剑便已认出了对面同样策马冲在最前方的那个人,他火红的披风在身后飞扬,衬着满脸意气风发的凌人神情。

短兵相接处,刀光剑影炼成漫天血海。

军心被多日来的苦战和流言蜚语击打得近乎崩溃,镇守此地多年的老将丧命,就算御笔亲征的兰寻剑亲自上阵也救不回这岌岌可危的战局。

昨晚异变之后,兰寻剑又是一夜难眠,加上之前一路从长安快马加鞭的路途劳顿,身体早就疲惫不堪,但又偏偏得不到片刻安宁。厮杀都是麻木的,每一个动作都在那个有师父在的深谷中排练过千万次;伤口也是麻木的,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已经分不出神去分辨身上究竟哪一处更痛苦一些。

不知被哪里射来的冷箭刺中了身下战马,马受惊而横冲直撞,兰寻剑立时跳将下来。不多时,伤马便消失在炮火飞箭之中。

战场是容不得片刻迟疑的,兰寻剑长剑出鞘,即刻便投向一个正向此处杀来的敌兵,那人被刺中,登时从马上翻滚下来,

兰寻剑翻身上马,临了还不忘顺手拔回自己的剑,调转马头向战场中央冲去。

作为素来的战场焦点,孙将军此人一向是不难寻的。

雨水混着血在他的脸上流淌,□□跨马纵横百米之内,自有惊涛骇浪般的攻势,此人似乎是越杀越兴奋,一面大声地呼喊着一面舞转长□□穿一个个胸膛,马蹄飒踏过鲜血铺就的道路,又向战场的更深处去了。

若说世上真有那么位阎王爷,那也就是眼前这位了。

兰寻剑紧盯着那恣意猖狂的索命者,修罗一般的嗜血神色,又怎么能跟当初那个拈着两三张陈旧道符,姿势浑不正经地坐在算命摊后,见到寻仇的武者就哆嗦着躲到桌子底下的人联系到一起?

出城迎战的士兵节节败退,孙将军这厢正杀得兴起,却见身边不知何时只剩下自己的军队和满地尸首,不由一阵败兴感:“恁大王朝,英雄男儿怎见不到一个!谁敢再来与我一战!”

“我来。”兰寻剑扬声道。

硝烟缭绕中,孙将军抬眼望去,兰寻剑正驻马在不远处,神情一如既往的寡淡,仿佛身后四散奔逃的士兵和四周炼狱般的尸海都不存在。

雨已经停了。

身边的手下都举起各自的武器振臂高呼,孙将军却似乎听不见那声音似的,隔着漫天的尘埃飞扬,未尽的战火抖动的火焰,汩汩流淌的热血和残雨,静静注视着对面的人,眼神漠然,看不出悲喜。

须臾,他扬起嘴角,倏地挥起□□摆出了攻击的姿势,一夹马肚:“来!”

就在同一时刻,兰寻剑也猛地抖落了长剑上的血,策马迎面冲来!

来吧,如果我是一名战士,我该战死沙场!

快马带起的沙尘在身后连成长线,兰寻剑握紧手中的剑,在二人交错的刹那毫不迟疑地迎向那把神纵的□□!

意料之中地,破风而来的万钧之力顺着枪柄全数灌入了剑身,紧握着剑柄的手掌竟然被这力道震出了一道道细小的伤口,伴随着炸裂一般的疼痛,兰寻剑一时失去了平衡,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

死在这里的话,是最好的。

昊天不佣,乃降苦楚别离于世,玄黄后土不仁,乃降我于此时,一生流离漂泊,远隔故乡,万里干戈,至亲骨肉不见生死,刀痕剑瘢覆我薄命,问我行路可难?

不能教我快意恩仇,不能教我白首功名,不能教我碧血化玉,不能教我侠骨千金,好歹让我死得其所!

至死不知我一生如何为人玩弄欺侮、背叛折磨,到底算是苍天仅剩的仁慈!

兰寻剑缓缓闭上双眼,正待迎接从马上跌落的冲击时,却忽然感到领口被人拽住,他睁开眼,一片天地旋转间,孙将军一只手就将他抓到了自己的马上。

马上交战,不过擦身的一瞬间,回神之时,自己的马匹早已跑远了。

“你做什么!”兰寻剑惊道。

孙将军的脸此刻近在咫尺,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凑近他耳边道:“看不出来么?挟持主帅啊。”

他高高扬起手掌劈下,兰寻剑只觉后颈一痛,随即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章仲璟面无表情的脸。

兰寻剑想要起身,刚撑起上半身便觉得头痛欲裂,一阵眩晕袭来便又跌回了榻上。

“施主伤重,贫僧劝你不要乱动。”章仲璟开口道。

兰寻剑一时觉得记忆纷乱:“大师你怎会在此?”

章仲璟看了他一眼,低头称了声佛,没有回答。

“你……难道说……”兰寻剑努力整理着思绪,却只感到越来越乱。

章仲璟又道:“阿弥陀佛,施主还是安心养伤,不要胡思乱想为上。”

兰寻剑转头正要继续追问,忽然发现这屋内装饰十分眼熟,便道:“大师,我这是身在何处?”

“这正是施主你之前在城里的房间。”章仲璟道,“昨日城破后,我们就都将军营搬进城来了。”

“城破……吗。”兰寻剑仰头看着垂帐,露出了苦笑。

天色渐晚时,房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换了身整齐便装的孙将军,身后还跟着个端茶盘的随从。

这随从不就是阿牛么?兰寻剑惊异地看着二人走近。

阿牛将茶盘放在一边的桌上,对兰寻剑笑了笑:“兰大人,久违。”

孙将军走过来拍了拍章仲璟的肩道:“师弟辛苦,去休息罢。”

章仲璟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又颂了声佛便退了出去。

兰寻剑仍然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阿牛,终于忍不住道:“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叛国去了么?”

阿牛耸耸肩:“叛国两字怎说得,我可是打小就跟着将军了。”

“正是,”孙将军接口道,“不如我来为你们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我贴身随从朱无能,我当初还未到乌有县时,便叫他先设法混进你的府上了,想必大人你还记得。”

“……还是叫阿牛吧,我比较喜欢这个名字。”阿牛立刻道。

兰寻剑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不定,一时没有开口。

孙将军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接过了阿牛递来的青瓷茶盏,拨开浮在水面的碎叶,轻啜了一口,茶香氤氲出缭绕云雾,在杯盖上雕着的翠色竹叶上旋转消散。

“我来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半晌,孙将军开口道,“我乃是侯氏王朝后裔,也就是蒙你曾经的主人所赐,二十四年前亡国的那一个。而孙是我生母的姓氏,十八年前,生母辞世,自那以后我改姓为孙。生母曾给我取了乳名大盛,而后来的盛仙则是化名。”

“第二个问题。”孙将军面色平静,继续道,“那天那具尸体——自然不是我,也并不是那个老狐狸,说来那人你也应该认识,就是南明王。”

兰寻剑闻言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向他望去。

“对,南明王,高长弓……”孙将军坦然回视,“也就是你的父亲。”

“怎么可能!”兰寻剑高声道,“我的父亲二十年前早已……”

“早已在火海中丧生?”孙将军微微一笑,“不错,正是如此,他的尸体才更适合被用来再烧一遍,用来掩埋当天发生的一切,用来终结二十年前的旧事,也用来断绝那老狐狸二十年来都三缄其口的秘密心愿。”

兰寻剑一时听得呆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另外,倒也用来将这小玩意送给你作个念想。”孙将军忽然抓住兰寻剑的手腕,力气之大令人挣脱不得,他撩开兰寻剑的衣袖,露出手上戴着的那枚青玉扳指,其上雕琢一“零”字,纹路清晰可见。

“还一直留着么?”孙将军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又道,“不知从你父亲的遗骨上发现这东西的时候,兰大人是什么心情呢?”

“放手!”兰寻剑拼命抽回了自己的手臂,面带怒容看着他,“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么?”

“不然你想我说什么?”孙将军也不恼,无所谓地靠回椅背,“其实我只不过与你的故人长得很像罢了,我只是个莫名其妙半路冒出来叛国的狂徒?”

兰寻剑恨恨地看着他,不做声。

若不是便好了!最好连乌有县的过往都是我的臆想,从未发生过!可为何,我此刻想要去推翻自己之前从未怀疑过的东西?那朱阁青苔染了半院的月色,闹市红尘里穿越人群的眼光,北风斜阳飘摇鼓瑟清商的坡道,日夜相伴残花浓酒的切切心意,或许只是场误会!

孙将军继续道:“但事实是,我是个为了今日的起兵规划了十余年的谋略者,装疯卖傻,无赖撒泼,在乌有县和你相遇,那都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而已。我初时不过以为你是老狐狸的忠实手下,后来才发现竟是个藏匿极深的复仇者,更想不到自己打探了多年那人的机密情报就这么轻易到手,世事果真难料啊。”

“所以,既然使命完成,作为我的一部分,盛仙便已经死了。”孙将军伸出食指轻轻敲了敲兰寻剑手上那枚扳指,“大人就把这当成他的遗物罢。”

兰寻剑呆坐在原地,脑海中似有建筑不断崩塌的声音,振聋发聩。这正是:

昔人已随火神去,唯有愁色满心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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