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四十五 回乡(1 / 1)
5月中旬一个阳光温和的日子,李珂和母亲坐上了D市通往吉林省通化市的火车,火车从上午7点启程,一路上停了二十几个站后,下午6点一刻,她和母亲便坐到了通化市火车站的候车室内。母亲听着满站的东北口音,很是激动,眼睛不停地环顾四方,不停地看每个人的脸。似乎想要认出什么人来。可,这么多年了,谁又会来接她们呢?注定这是一个没有人接站的旅程。
她们找了一家宾馆住下,宾馆价钱不高,倒干净舒服。母亲一宿没有睡好,翻来覆去。李珂没有吱声,她的心情也是很复杂,这么些年来,那个记忆中瘦弱畏缩而又朴实勤劳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呢?她心底涌动着莫名的伤感,如若母亲不带她离开,现在的李珂又是谁呢?命运啊,你就是个大转盘吧。此刻,你又倒转回来,但永远都不是那个时空点了。
晨,多云,凉风。母亲早起梳妆,头发挽了个发髻别在脑后,略施粉黛,穿了一身深灰色套装,里面衬了件墨绿色半袖针织衫,下面配一双棕色坡跟皮鞋,挎了一款棕色蒙娜丽莎的大包。简单吃了点早餐,快要启程时,李珂找来印花披肩,帮母亲把头部裹好。他们开始了奔往那个小疙瘩村的路程。一路梯田像中世纪欧洲田园油画的线条,在飞驰的车窗前波涛般荡漾。有星星散散的杏树、桃树、李子树,在岩石角落和丛缝里浓郁出独自的一抹风情,还有丁香、杜鹃、木槿开着不同层次别致的红,这个石头缝里冒出一棵,那个角落里摇曳着几朵,闪闪烁烁,分明是自然之子,毫无种植修饰的华容,却有处子般的静美。她看了身边母亲一眼,母亲侧脸望着窗外,给她一个优美的侧影轮廓。她忽然就想起张爱玲的那句话:“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前面有房子在山石间隐现,房子大部分都是青石磨基墙体青砖屋顶红瓦,房子一侧有高高的烟囱,烟熏火燎已成半黑色,有的石块堆积成院墙,有的是木质栅栏,看上去大部分建筑时间不长,期间还有些星罗的土石房,有茅草盖顶,是多年留下来的老房子,房屋破损小院却拾掇的利索,又大簇的牡丹开在栅栏旁。房子都是依山而建,所以并不紧凑,没有整齐划一的一排排,也没有平原上的胡同可讲,但那种兀立一隅的清静和开阔让李珂心生欢喜。
出租车在凤凰畔村头停下,这是一个有着绝美名字的村落,但多年来,这里和李珂毫无瓜葛。司机师傅嗓门很大却一脸质朴,很歉意说前面路不好走,还是步行得好。李珂挽母亲下车,母亲腿有点哆嗦。李珂望着这开阔的世界,远处的树林、田地,近处的杂草、房屋,脚下的土石块铺就的通村路,内心开始扑腾地跳个不停。迎接她们的是什么呢?
迎面走过来一个扛铁锹的老人,青色陈旧中山服,带着一顶黑色布帽,走得悠闲有韵律。母亲问话:“老哥,你知道陈二强家在哪里住吗?”母亲一开口竟然乡音未改。陈二强——李珂知道是父亲,是她那个记忆中一身破烂闷声闷气总爱端着碗蹲在院门口吃饭的父亲。李珂深深地吸了口气,母亲一脸诚恳地望着老汉。老汉翘起手指朝着路径深处指了指:“往里走,往北拐,那个有大铁门满墙挂满玉米锤的就是——”
又有三三俩俩的人走过,有穿着花花毛衣手里挽着篮子的大婶,有开着摩托车打扮入流的小伙子,还有欢蹦乱跳追逐打闹的孩子,他们都侧脸看着这两个外来人。母亲傍着李珂走,脚步有些踉跄,手心里全身汗,精气神却饱胀,不时地转动脖子四处张望。李珂知道母亲的激动无法言喻,她也不再说话,安静地陪她往前走。
绕过一段路,绕过一些房屋,在往北拐的路口,她又拦下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婶问路。大婶的头部抱着碎花头巾,圆脸大眼睛,体胖身宽,一身朴实的村妇装束,手里抱着一个拿奶瓶的女婴,周岁左右,模样清秀。她抬起手往左前面指,眼睛眯缝着瞅母亲,母亲把头上裹得披肩摘下拿在胳膊上,眼泪汪汪对那胖大婶说:“翠仙嫂子,你还认得俺吗?”
胖大婶嘴巴张开,一幅惊愕表情:“你——你不会是二强家吧?奥——是之前那个二强家吧?”胖大婶闪过惊喜和惊诧,开始结巴。母亲向前握着她伸过来的手连连点头,嘴唇开始哆嗦:“我是,我是!”。这是母亲从未有过的形象,她总是昂着头不屑于寒暄,而踏上这块土地,她终回归了初始。怀里的女婴奇怪地看他们,也看李珂,拿着奶瓶使劲地晃动。
“这是俺闺女——珂,喊大娘!”母亲拉过李珂。胖大娘一把扯过李珂上下打量:“哎呀呀——是珂丫头啊——这么大了啊!哎呀,真不敢认了,这么俊!”
胖大娘又回过头来看母亲:“哎哟,你这一走快二十年了,没想到还回来看看——你看,我家孙女都这么大了!”“这是你大勇家的孩子吧!长得真好看!”母亲亲昵地摸了下女婴的手。李珂插不上话,抬头看胖大娘刚才指的那个小院。
就在百米开外,砂石灰墙体的几件瓦房安静地矗立在那儿,有玉米锤悬挂墙上,黄橙橙的,在阳光的照射下,远远看去竟然流光溢金。铁丝网格围成栅栏,映出里面菜园里的小拱棚,顶部已全部敞开,下面有葱绿冒出,两扇大铁门锈迹斑斑,有一扇敞开着,一扇虚掩着——
“走吧,闺女——快去家里看看吧!”胖大娘不再缠着母亲唠嗑,回过神来,催促她们道。紧张攫住了李珂的心,母亲也深深地呼了口气,似乎是心一横朝着那扇铁门房屋走去——
仅几分钟的路程,母亲走得沉重而又隆重,彷徨而又坚决,或许从她下决心回来的那一刻,她就一直准备着此刻的场景——三十五岁时携女离开的她如今五十二岁,十七年的时光到底迎接她的是什么呢?——但无论是什么,母亲似乎回来的义无反顾。
路边不知是谁丢落了一粒种子,长出一棵羸弱的油菜花,茎秆纤细,却仍倔强地开出五瓣黄色小花,花蕊娇嫩其中,在春风里起伏。
胖大娘跟上来了,在栅栏外扯着嗓子喊:“二强、二强,在家吗?家里来人了,快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