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秘密(二)(1 / 1)
东子介绍的这地儿,果然不是普通地儿。
他们一直走到公路的尽头,门牌号都快消失的地方,真的见到了东子描述的那幢深褐色木屋。
屋里屋外都没人,院子里的水池里,游动着好几条各种颜色的鱼。
“欧宁!你看!还真有!”老王低头看着鱼池,突然兴奋地跳了起来:“还真给我们找到了!太好了!太好了!”
老王那架势,恨不得立马扎进鱼池,把那条鱼给捞起来。
“你们在干嘛?想偷我的鱼?”
来者一声怒喝,他俩回头一看,站在身后的,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穿着黑色长筒胶鞋的老人。
欧宁赶紧冲上去,表示要买**鱼。“出多少钱都愿意。”他说。
老头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舌头在嘴巴里挪了挪,“不卖!我留给我女儿吃的。”
欧宁跳到他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我给这个数,你卖不卖?”
“两千?哼!你给我两万我都不卖!”他点了根烟,一脸的不屑。
“求您了,您就卖给我们吧,今天餐厅有急用,您女儿哪天吃这鱼都可以嘛,我们没这鱼可就做不成生意了!”
“你们做不成生意?”老头抬起头,看着欧宁,“你们做不成生意,关我屁事!”
说罢,他撇开欧宁,坐到院里的躺椅上,闭上眼睛,索性假寐起来了。
欧宁正无计可施,却听见老王在院子那头招呼他,喊他过去。
“小子,你去外面转一圈。我来搞定他!”他拍拍胸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你找到了鱼,已经立了大功,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欧宁满腹狐疑地走出院子,去了海滩上。
他并没走出太远,只是蹲在海滩边,看了会儿海。
他听到老王在喊自己的名字,一回头,他站在门边,得意地冲着他笑,手里还拧着一只塑料水箱,里面正是那条鱼。
还活着呢。
“你可真行啊,给了他多少钱啊?”欧宁往院子里瞧着,那老头又不见了。
他举起那只水箱,很严肃地看着欧宁:“我说不要钱,你相信吗?”
“不信。”欧宁真不信。
“不信也得信,别废话了,赶紧上车。”老王抱着水箱,灵巧地爬上了摩托车。
两人一路疾驰,终于赶在傍晚时分回到了餐厅。
欧宁远远的便看到等在餐厅后门外的芷兰,他故意把车开到她面前,停下,摘掉头盔。
他头发上全是汗,白T恤也湿透了。
“这摩托车哪里来的?”她往后躲了一下,一脸惊诧。
“我的啊!”欧宁拍了拍车座,把头盔放了上去,“准确的说,是我买的。”
“什么?你出去这一会儿就买了台摩托车?”
“那我问你,不买这车,我怎么送鱼回来?”欧宁两只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看着她。
芷兰还是满脸狐疑。
“冯老板,您别说他了,今儿个,欧宁可是立了大功了!”老王抱着鱼箱从旁边走过,“你们聊着,我这就进去做鱼去了!”
“哎!等一下。”欧宁跑了过去,“请问王大厨,我可以观摩一下你做鱼的现场吗?”
老王有一个单独的小厨房,一般人进都进不去,更不用说观摩他做鱼了。
听到欧宁的请求,他眯缝着眼,“那得看冯老板允不允许了!”
“可以啊,不过,你们俩得先换上干净的衣服和帽子。工作服我今早让拿去洗了,你们去老周那里取新的那套。”芷兰笑着说。
“好嘞!这做鱼讲究的是个新鲜,您放心,我们肯定弄得干干净净,再下刀!”大厨拍拍胸脯,带着他的“小跟班”,快步从后门走进餐厅。
大厨做鱼的程序很独特。
下刀前,还要烧一柱香,那香还很长,他小心捧着,转上一圈,东南西北,每个方向停一停,嘴里头念念有词。
看着他那副神神叨叨的样子,欧宁好不容易才憋住了笑。
大厨毕恭毕敬地做完了拜拜仪式。
“干我们这行啊,杀生是迫不得已、生计所迫。我这烧香啊,就是赎罪,你小子,懂吗?”大厨瞥了他一眼。
“懂!懂!”欧宁连连点头,跟在大厨屁股后头,看着他把鱼从水箱里取出“我说王叔啊,我有件事特别好奇……”
“你肯定是好奇我怎么把鱼弄到手的吧?”他抬起头,斜了他一眼。
“您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搞定那怪老头的啊?”
“他的胶鞋啊。”他忙着弄鱼,嘴里吐出来五个字。
“什么?胶鞋?”欧宁使劲回忆,也想不起来怪老头的胶鞋是什么样的。
“他的胶鞋,比你年纪还大。是76年D市解放橡胶厂转产之前生产的最后一批胶鞋。只生产了50双。那一批鞋子,底部有特殊的设计,跟别的解放厂的鞋都不一样。解放的鞋子,每一只,都印着一颗红五星,以前都印在鞋底上,唯独这一批,印在脚后跟上。”
“等等!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家里,也有一双一模一样的啊。”他放下菜刀,眯着眼睛,看着欧宁,“用你们年轻人的时髦话,这鞋叫‘限量版’,你们买那个球鞋,什么耐——耐——”
“耐克。”
“对对,耐克鞋,不也有限量版吗?你们这些花了大价钱买了限量版的小年轻,不也喜欢在网上晒晒自己的收藏,互相交流一下嘛!”
“我可没这个爱好!”
“我就是打个比方。你看,我和老李有一模一样的鞋子,这鞋子全世界只有50双,他还在脚上穿了这么多年,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您别说,您就是靠这双胶鞋套近乎,就把鱼给搞到手了?那我可不信!”欧宁靠在灶台上,双手叉腰。
“你赶紧给我让开,让开!别弄脏了台面。”老王夸张地拿布把欧宁靠过的台面擦了又擦。
“我说你这小屁孩儿,你懂什么啊,这限量版胶鞋,就是我们俩关系的开门砖,通关密码,你懂吗?你看你,不知道那胶鞋的来历,人家连理都懒得理你。你有钱?有钱人家不卖,那你能咋办?”
欧宁摸摸下巴,点点头,“有点意思啊,那你后来还跟他聊什么了?”
“我就瞎聊啊。聊80年的咸潮、86年的台风、95年的禁渔,2000年的……这两个有缘人啊,一旦聊开了,讲什么不都是共同语言!”王大厨一边滔滔不绝,一边展示他庖丁解“鱼”的绝活儿。
“王叔啊,您真厉害!佩服佩服”欧宁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欧宁嘴里说佩服,不止为他套近乎这本事。
欧宁往案板上一看,只不过三两下的功夫,这鱼已经被他解剖得一清二楚,肉和内脏,红白分明,整整齐齐,在案板上码堆。
灯下,透明的鱼肉和覆在上面的金属色鱼皮,幽幽地发着光,还未入锅,却初具美感。
拥有限量版解放牌胶鞋的王大厨,最终做出了一盘,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鱼。
负责上这道菜的正是欧宁,当他打开盘子上的不锈钢罩子时,坐在餐桌两端的两个人,同时发出了惊呼。
“这鱼做的也太漂亮了,我都不忍心下筷子了!”说这话的是坐在李老板对面的女人,看起来不到五十岁,保养得很好,气质温柔。
她正是今天晚上的女主角。
整间餐厅装饰一新,窗台和桌子上摆满了红玫瑰,桌布挑了她喜欢的颜色,连洗手间的纸巾和洗手液都换成了她常用的牌子。
上罢几道主菜,李老板眼神示意,整间餐厅突然黑了下来,一霎之后,餐厅深处的一角突然亮起,那束黑暗中唯一的光,从钢琴的琴盖上滑过,落在黑白琴键,和弹琴人的手指上。
钢琴前面的女孩穿着黑色连衣裙,脖子前面有一片迷人的空白,她的侧脸,是一副美丽的剪影。
从她的指缝流出的旋律和她的人一样美。那是李斯特的《爱之梦》,耳熟能详的曲子,却不减其魅力。
一曲奏罢,钢琴和女孩一起隐没在黑暗中,灯光重新照亮房间正中的二人餐桌,女人捂着嘴巴,惊呼着,原来就在她用心聆听琴声的时候,她丈夫已经悄悄在她面前放上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礼物。
那钻石项链美得令人窒息,没有女人见到那样的礼物会不动心。
它明明经过工匠悉心的雕琢,却显得那么天然,它明明是用大量的金钱换来的,却散发着无比的纯真。
钻石项链折射出夺目的光,那女人眼睛里亦跳动着亮晶晶的东西。
不止她,在场的其他女人都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冯老板大概是现场唯一清醒的女人。当其他女人都在忙着羡慕嫉妒恨的时候,她站在他们身后,小声说:
“成了,这□□之后就是尾声了,准备收拾了!”
芷兰说得没错。戏剧和感动的□□之后,钻石项链被戴上了女主人的光洁的脖子,然后男主人在女主人耳边耳语了一句,然后他招来了司机,再然后,他们手挽着手,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中,走出了餐厅。
大家努力了一个半小时,终于令餐厅恢复了原样。
玫瑰花不见了,桌布换回了原来的颜色。一切如常,而刚才那一幕,宛如一场,从未存在过的幻梦。
累了一天,终于打烊了。欧宁和芷兰刚好是最后走的两个。
“小宁,今天辛苦了。”
欧宁在黑暗中捕捉到她的笑。夜色温柔,而她的笑更温柔。他瞬间觉得,今天再累,都值得了。
“那你怎么感谢我?”对于她,欧宁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索要“回报”的机会。
“我给你发工资啊!”她停下脚步,瞪了他一眼。
“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可以载我去地铁站吗?今天骑车太累了,我实在走不动了”他跟在她屁股后面。在她面前,他的脸皮从来都是很厚的。
她不说话,只埋头往停车场走。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被拒绝的心,灰溜溜的,
“愣着干嘛?走啊!”她回头看着他,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
他高兴地跳了起来。
“你还能跳这么高?刚才不是说累得走都走不动了吗?”
“啊,我——我——真累啊,我真的累。”欧宁弯下腰,捶了捶膝盖。
车子缓缓驶出地下车库,欧宁坐在副驾驶座。
“你——你喜欢钻石吗?”欧宁想到刚才那串闪闪发光的项链,那也是今天晚上所有道具中最昂贵的一件。
“干嘛问这个?”她依然看着前面。
“那个李总送了这么贵的项链给他老婆,他一定很爱她吧。”欧宁一边说,一边用手敲着车窗。
“希望是的”她若有所思。
“什么意思?什么叫希望是的?”欧宁觉得她好像知道什么。
“我的意思是,除了说明他有钱,送钻石项链也许不能代表什么,你说呢?”芷兰突然说了很多话,好像有心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把车靠边停住,地铁站到了,可欧宁并不打算下去。
“就像你小时候哭,也许并不代表你很难过,李东胜送她妻子项链,也许并不代表他很爱他,或者说,并不只爱她一个。”芷兰仰起头,叹了口气。
“你是说李东胜,就是红菱集团的老总,他在外面还有别人?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芷兰示意他赶紧下车,可他就是赖在车上不走,非要问清楚不可。
“我亲眼看到的啊。两年前,我和家人在马代度假,刚好碰见了,他和一个年轻女孩一起,马代那么多岛,我们居然在同一个岛上,你说巧不巧?这事儿,全国都没几个人知道,”尽管觉得这些话讲给他并不合适,可她还是说了,“他一直暗示我让我别对其他人讲。结果你看,我到底是靠不住的!”
这秘密保守了两年,说出来她竟然觉得轻松了好多。
“那个李东胜,你一定很讨厌他吧?”欧宁愣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被他说出了心里一直藏着的那句话,她突然觉得很难过。
“是啊,很讨厌。但是,我更同情他的妻子。”芷兰看着车窗外,心乱如麻。
被丈夫背叛的感觉是怎样的,她再清楚不过了。
当然,芷兰知道,身边的这个男孩,他肯定无法理解她这种复杂的感受。他不仅不知道她过去那些事情,而且,他还太小,他,还是个孩子。
芷兰后悔对他讲了这些话。在她的印象中,欧宁虽然长在有钱人的家庭,却是一个很单纯的孩子。
欧宁什么都没再问,便下了车。
他一直站在路边,看着芷兰的车消失在马路尽头。
欧宁并没有下去坐地铁,他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余露父亲也好,李东胜也好,都是他人的秘密,却也在自己的心上留下了阴影。
夜风清冷,而马路旁边的咖啡馆里,每张桌子边,昏暗的光线下,都坐着熟悉或陌生的男女。迎面走过来的男女,或十指紧扣,或低声耳语,笑意盈盈。
月色皎洁,空气里有爱情的气味。
而欧宁知道,每一段爱情,在其光鲜的外表之下,都是甘苦自知,而月之暗面,也总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