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远山白鹭(1 / 1)
一月之后,恰是新春。
莺时与幽幽来到了凉州,虽是边塞重地,但毕竟是寒冬,雨雪霏霏,连景色都带着几分狰狞铁骨。。
凉州是齐国与吐谷浑的交界处,如今最煊赫的是钟离氏,世人说钟离氏大约兴起在五十年前,做着贩卖消息的买卖,不过十年便已是富可敌国,但大约是做的事情犯了别人的忌讳,损了福寿落了如今子息单薄的地步,先家主钟离昀死在三年前的二月十三,雪女节的好日子,却只活到了不惑之年,而如今的家主钟离寻更是已大病了一月有余。
世人还说,是钟离家得罪了吐谷浑的望族被下了诅咒,注定不得善终。
幽幽知道的便是这些,她以为蒲莺时会直接带她回到钟离家,却在看清眼前的白鹭园三字之时有些微的错愕,白墙黑瓦沉淀了文人风骨,却分明不是钟离府。
“莺时,今日你只要踏出我蒲府,蒲家再与你无一分干系!”莺时想起当年蒲廷绰对自己说的狠话,抬头看着眼前的白鹭园二字,如青瓷一般温润的双瞳沁出似水的温和,定定看住面前的男子,他的双眸与莺时的十分相像,都是像润在水里养着的玉一般清澈,双鬓却是风霜满面,莺时呆呆看着木制的大门,唇色惨白着,声音轻的几不可闻,“爹。”
蒲公却像是未见到莺时一般,幽幽站在一边仰起脸瞅着莺时与蒲公,发现父女俩眉眼不大相似,但神情身姿清傲地一丝不差,蒲公径直从她们身边走过,莺时颤着身子却还是又唤了一句,“阿爹。”语气哀弱着,透着一丝乞求。
蒲廷绰此时才放下手中的鱼竿,指着白鹭园三字对着莺时淡漠开口,“不知当日钟离夫人是否听清老夫的话,夫人若是记得,自然不会唤老夫阿爹,夫人大约是记错了,老夫的女儿,已经死了两年。”
莺时并不分辨,只是站在一边默默滴着眼泪,蒲廷绰看着莺时与亡妻七分相似的面容,心思软了很多,却还是狠着心肠开口,“白鹭园住不下钟离氏,还请夫人早早离去。”
幽幽在边上看了半晌,伸出手给莺时擦了擦眼泪,转身看着蒲廷绰,扬扬脸,“我并不是钟离家的人,蒲老先生不知愿不愿意听一下小女子的几句话?”见蒲廷绰没有离开,幽幽继续开口,“小女子愚拙,不知莺时与老先生有什么误会,但既然是父女,自是前世修的缘分,看着莺时这样,晚辈便想起了从前自己与父亲闹别扭的时候,可惜晚辈福薄,还没能侍奉父亲到老便已没了机会,莺时如今知错,老先生何不就此罢休,晚辈实在不愿看见父女反目的情形。”
蒲廷绰立在原地冷冷地盯着幽幽,良久,才从喉头说了一句,“不肖逆女要她何用,况且齐国王府的人,事情管的倒是很宽,我凉山白鹭园的事还容不得你外人插口。”
幽幽霎时涨红了脸,正欲上前理论,却被莺时拽住了衣袖,蒲廷绰转身便离开,却在走到院门的时候听到身后扑的一声,还未回头,便听见莺时的声音,“莺时不敢求得父亲原谅,只是养育之恩无以为报,阿爹便让莺时给您叩首拜别吧。”
莺时说完,便深深朝着蒲廷绰行了大礼,白鹭园的门关了很久,莺时却并没有起身,幽幽低着头看着蒲莺时,良久,才走过去搀起莺时,“你阿爹明白你的心思,这世上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幽幽抬起头看着白云悠悠,有鸿雁过境,“蒲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能让你为了一个男人背弃自己的父亲?”她忍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看着莺时眼角的泪痕,轻轻叹了口气。
莺时与幽幽走出白鹭园的时候,路边有行人路过,指指点点的声音传到耳里,”造孽哦,白鹭园的名声被她毁完了!”
“怎么还有脸回来...”一个刻薄的声音传了过来,幽幽回过头狠狠瞪着那个高颧骨的女人一眼,那女人被吓了一跳,扭扭细腰捏着嗓子尖声说道,“做了如今还不给人说,什么世道!”
几日相处下来,蒲莺时性子纯净温和,十分讨人喜欢,何况自己还欠着她一块玉,幽幽此时给气到,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走上前便要理论,蒲莺时却拽住她轻轻摇摇头,幽幽不解只得给她拉着疾步走了出去。
路上铺着青石板,恰好又才下了雨,坑坑洼洼遗留了点点雨迹,幽幽跟在蒲莺时身后,她有点生莺时的气,良久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条长巷,巷口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车夫看见莺时便迎了上来,“夫人快些回府,二少爷近几日十分不快。”
二人进了马车,车轮滚过雨水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的传了进来,幽幽一直在看着烟雨蒙蒙之中的凉州,回过头时便看见蒲莺时轻轻靠在榻上,眼里有大片水渍漫出,幽幽一下就慌了神,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把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莺时接过帕子擦擦眼泪,冲着幽幽轻轻笑了笑,”没忍住就哭了,”她的手停在一块方巾之上,神色忽然有些恍惚,“我娘亲去的早,我小时候又总是生病,阿爹便一个人将我从小拉扯到大,”她的手在空中比划着,眼里迷蒙了起来,她吸吸鼻子,继续说道,“可是我不好,做了好多事惹他伤心,宇文姑娘,你说我是不是很混蛋?”
幽幽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宇文泰的时候,她连一声爹都不愿意叫,素日的温情只是假装,直到宇文泰去世之前将她细心叮咛她的话,直到自己知道天下没有爹是不疼子女的,可是已经晚了,她抹抹眼泪,声音有些哽咽,”是挺混蛋的,我也没好哪里去,我爹病的很厉害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味跟他赌气,他觉得对我很愧疚,想好如果他死了我所有的退路,我却还一直恨他...”她忽然就说不下去,将头埋进膝盖低声哭了出来,对宇文泰说是没有怨恨是假的,但人若还是在的时候有的怨恨也是好的,如今连恨的人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吸吸气,然后说道,“把这件事做完之后你便回家跟你父亲好好认个错,他不会一直生气的。”
莺时却摇摇头,垂眸浅笑道,”我还在母亲肚里的时候便已经给订下了一门亲事,可是后来期已请,我却跟着钟离氏的公子跑了,白鹭园没出过这样丢人的事情,阿爹气疯了,将我从族谱除名,只当再没我这个女儿,”她抿起唇含着嘲弄的笑意,“嫁者为妻奔为妾,这世间的女子还真是傻得可怜。”她顿了顿,微微仰起头,“这样也好,阿爹以后也不会再为我伤心了。”
细细算来,从她离家之日起,竟然已经过了四年,如今韶华白首,好像转瞬即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