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持尘传人(二)(1 / 1)
乞巧节过后宇文幽日日在府中跟着宇文昔厮混,只是宇文昔还要去学堂上课,每每这时宇文幽便会皱着眉头捂住心口痛不欲生地假泣道,“姐姐,我生下来便有弱疾,心口痛了起来,你先去学堂吧,我过几日便随你去。”
第三次的时候,宇文昔急的不行,非要叫大夫过来看一眼,宇文幽却半卧在床上,捧着心口做西子状,“姐姐,这是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大夫也看不出来。”
宇文邕在旁边抿着嘴偷笑,宇文昔忽然瞥见宇文幽冲宇文邕眨眼,这才恍过神来,点着她的头恨恨说道,“你便是不想去上学也不用平空咒自己生病啊。”
宇文幽这才从床上蹦了起来,拉着宇文昔的衣袖小心地来回蹭动,“额,姐姐,”她乌黑的眼珠转了好几圈,慢慢斟酌着开口,“我太笨,学堂那些之乎者也的学问你跟谢家哥哥学会便好,我过去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宇文昔还是板着脸不理她,她不罢休,赶忙拍着马屁,“姐姐那样聪明,我若是给先生骂了,先生板着脸问道,‘四姑娘,这九姑娘可真是你的亲妹妹,莫不是给换了吧?’”
宇文邕拉开宇文幽,大笑着开口,“那你日日在院里什么事情也不做父亲知道了也是不好,你姐姐管不了你,哥哥给你做主便是,琴棋书画你自己选一个便好,好歹日后还能出去糊弄人。”
宇文幽刚刚要开口反驳便看见宇文昔那边射出的寒意,像小刀子一样飕飕的,她不自觉摸着后脑勺,低着头鼓着嘴说道,“那好吧。”
长安知名的师父知道宇文府招人,一个个赶着上来,不到三日,整个长安都传出宇文府九小姐的种种恶行,不是他们故意诋毁人家小姑娘,只是小姑娘也该有小姑娘的样,宇文府的九小姐也实在太不着调。
第一个师傅教的是琴,她接过师父给她的琴,师父在边上弹得十分惬意,并没有注意到她拿出刀捣鼓了自己的琴半日,一曲毕,师父站在她身边,十分好脾气地问道,“九姑娘是否明白宫商角徵羽五音发音方式?”见宇文幽只抿着嘴微笑,先生以为自己的教学十分得当,赶紧问了一句,“不然九姑娘随意弹弹?”
“随意弹弹?”宇文幽还是抿着嘴笑问,见先生点头,乖乖坐在琴案前,忽然学堂的另一边传来了一阵杀猪似的嚎叫,宇文邕赶过去的时候,便看见先生身上插了好几根银针,他原以为是有刺客,却不料先生颤巍巍地拔了身上的银针,对着他摆摆手,“四公子另寻高就,九姑娘...”这算是好脾气的先生,宇文幽把自己的琴改装成了暗器,一弹便会发射出银针,乐器自然变成了凶器。
第二位是个教授的棋艺的先生是个火爆的脾气,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跳着从学堂跑出,嘴里直嚷着“孺子不可教也”的话,宇文幽跟在他身后叉着腰摇摇摆摆地大笑,“老子信了你的邪。”
到了第五位的时候不过才两日功夫,事情终究还是传到宇文泰耳中,宇文泰捻着胡须慢慢悠悠还没笑出声,姚夫人的女儿宇文靖便一把跑了进来,身上的衣服青一块红一块,还没开口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爹..爹...宇文幽...”她的话听不大清,但很明白有几个字是宇文幽。
原来宇文幽呆在学堂见又没有先生来教她,百般无聊便跑到宇文昔那里,却不知这一跑跑出了大麻烦。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今日学里上的刚好是古诗,年逾花甲的先生慢悠悠地念出这首诗,晃悠了半晌,指着宇文幽颤悠悠地开口,“啊,这位新同学啊,你跟老夫说说你对这首诗的见解吧?”他看见宇文幽半日不开口,又是慢悠悠地张开口,“随意说一点,说错了老师也不会责罚的。”
宇文幽坐在宇文昔身边,略微仰起头看着老先生,忽然想起原先在凤凰寨的时候孟行云兰亭加上她三人大闹学堂的场景,比现在不知热闹了多少倍,想来不禁叹了口气,老先生却以为她真懂了诗中的苍凉之感,摸摸花白的胡须笑叹了一句,“有慧根啊,不如以后跟着老夫研讨古诗如何?”
她还未来得及惊讶,身后便传来一阵嬉笑。
“不过左右是蛮夷那边长大,哪里能懂得些什么?哼,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子女,都一样的下贱!”宇文靖吐了一口瓜子,眼中有轻蔑的笑意,微微扬起头看着宇文幽。
宇文幽闻言转过头冷冷看了一眼宇文靖,目光桀立,忽然低头抓起宇文昔书桌上的砚台便朝宇文靖砸了过去,宇文幽素日在西苑待着并不出门,是以宇文靖根本没想到宇文幽性子如此激烈,来不及躲让,粉红衣裳已经分不清红与黑了,像极了姚夫人的美目立刻狠戾了起来,“宇文幽,你很好。”
宇文昔见着屋内多位兄妹已经面上雀跃,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只是从罗袖里伸出手握住宇文幽,轻轻摇头一笑,缓缓站起来,盯准宇文靖满目的笑意,缓缓出声,不复素日的软语,字字刚硬,“宇文靖,我母亲容不得你诋毁,你不配,看看你那不成器的样子,我明白告诉你,我妹妹就算是要教训也是我跟哥哥的事情!”宇文靖被宇文昔的话语吓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没有出声,回过神来即刻提着裙摆哭着跑到宇文泰那里。
事情闹到宇文泰那里的时候,宇文靖身上脏透了的衣服还没有换过来,姚氏赶了过来,拉着宇文靖跪在宇文泰与元氏脚下,声音很是悲苦,“便是靖儿言语有冲撞九姑娘的地方,回头让夫人教训便也就罢了,好端端的将砚台砸向靖儿,这算是世家小姐的教养?”
宇文泰垂眸看着跪在厅下的宇文幽,不动声色地反问,“靖儿为何会与幽幽起争执?”
一句话,轻描淡写,便也说清了他偏向的是谁,姚氏觉得十分不解,看着也才赶来的元夫人,目光里尽是困惑。
元夫人看了一眼不远处被叫来的宇文幽,心底冷笑,面上却还是很和善的模样,“靖儿虽生性顽劣了一些,却绝不是不讲理的人,何况她是姐姐,让着妹妹的道理不会不知道,否则也不会到现在也没说句话,再说,”她瞥了一眼宇文泰,继续道,“九姑娘的性子,也实在该收收。”
宇文昔闻言抬眼看着元氏,无悲无喜的眼神反而让元氏心惊,她按了按心口,声音平稳,“靖儿禁足漆雾院一月,九姑娘,这错在你,不尊长姐是以不悌,你便跪在祠堂一夜,明日抄阅女戒一百给我,你可服?”
宇文幽悲愤,娘亲的,爷爷明明连字都认不全,还要爷爷抄女戒?她牙咬得个蹦蹦的,恨不得一口咬死宇文靖。
宇文昔微不可见地叹了声气,自己的妹妹虽然只相处了几日,但大约还是有所了解,自己对于不喜欢的人表面上还能应付过去,而幽幽,对于不喜欢的人连面上都过不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宇文幽拉至身后,自己对着元夫人与宇文泰屈膝行礼,“妹妹自是心服口服,只是妹妹做错了事,月欢作为姐姐代幽幽向靖妹妹赔罪。”
宇文靖抽抽噎噎地哼了一声,宇文昔也不理她,拉着宇文幽向宇文泰元夫人告罪,“父亲母亲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月欢便带着幽幽回去....”
宇文泰却打断宇文昔的话,“幽幽,你的先生已经给你请好,明日你便去学堂。”
宇文幽一下就炸毛了,“他能教些什么?别又弄了一些沽名钓誉的人过来,我不干!”
“幽幽!”宇文昔喝住宇文幽,几乎都没有人敢这样当面拂宇文泰的面,都不敢再看宇文泰一眼,厅中即刻一点声响都听不见,“哈哈,”宇文泰却笑出声,走到宇文幽身边,摸着她的头大笑,“你便放宽心,这个先生若你还是不满意,那也就没人能教的了你了。”
这事便算这么过去了,宇文幽眨巴眨巴眼睛放下手中毛笔,亲自做了南疆的小点心死乞八赖地凑在宇文昔身边求了八十女戒才心满意足地跑了出去。
倒没成想,这一跑反到跑出了问题,
原是走到后院之中,只见佳木葱茏,弯弯曲曲的小径布满了青苔,有一弯清流从花木深处引出,宇文幽从来没有发现这样一个地方,向前进了数步,原是一处怪石之下淌出了这一弯水,石下赫然植着一株巨大的古树,这树她见过,与凤凰寨前的梧桐树是一样的,宇文幽朝手心擦擦,即刻爬上了粗大的树干,夏日傍晚的阳光退了很多,树上有清风拂面,她倚着树干觉得无比闲适,微微眯上了眼,竟是小眯了一觉,猛地睁开眼的时候天未大黑,只是树下石桌之上莫名多了一个青衣男子。
树下石桌上笔墨琳琅,透过树影漏了几缕阳光在男子洁白修长手指上,仿佛他捻起了日光落在画上,乌发束起恰好遮住半边脸颊,幽幽抱住树干换了个角度,她眼尖,看见青衣人右耳处的两粒小痣时手没稳住一下就从树上栽了下来,她以为会摔个半身不遂,却落在一个温暖怀抱,她一双浓黑眼眸盯着接住自己的男子,心中想的是上元节还是凤凰寨?可无论是哪里,终归还是又让她遇上了。
幽幽低头看着抱着自己的一双手,十指纤长骨节分明,是一双极好看的手,在这双手下,应有高山流水,应有行云流水,应有世间最美好的一切,可此时这双手却沉静将她放在地上 ,主人面上波澜不兴,“一时情急,冒犯姑娘见谅。”
已向夏末,林中仍有蝉虫低鸣,可在这嘈杂林中,她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起一下,落两下,起起落落,等到多年之后,已经长大的小姑娘才懂得,少年心事,欲说还休。
然而此时,她只能学府内别的小姐的模样敛衽低眉,“多谢。”
这是一件小事,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