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永别(1 / 1)
三天后,宫里如期传出了皇上和太女驾崩的消息,一时间天地失色,日月蒙尘,山河恸哭,举国大丧。白凤呈全身缟素,立在主丧位,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亲王大臣来为白凤寅祭奠嚎哭,三天来,她的泪水早已流干了,此时的她,再无一点泪,只是无比沉默而又清醒地督促着这一切冗繁的仪式进行,一如她向来给人的印象那样,冷静,慑人。
帝王的葬礼本就异常庄重,再加上太女也在同时薨逝,那种种繁琐,就更不必说了。
先是两天小殓,尸体停在白凤寅平日的寝宫,然后是大殓,即将尸身放入楠木梓宫,大殓之后,两具棺椁就都被抬到了奉安殿停放,这一停,又要一个月。整个丧期,全国上下一片死寂,不得作乐,不得嫁娶,连大臣们每天进呈的奏折,都不再用红笔批阅,只剩每天三次的丧钟,响彻整个安京城。
白凤呈作为嗣皇帝,必须为大行皇帝守灵,直到出殡那天,所以只能天天吃住在宫里,王府里则全权交给了宋澜亭打理。燕戎还没出月子,正需要照顾,两个女儿又不知愁,疯玩疯闹,铁弗善嫌府里无聊,更是时常溜出去瞎逛,反而让他最省心的,竟是刚出生的小白琛了,能吃能睡,身体倍儿棒。燕戎不想要奶公喂他,宋澜亭劝过,他还是坚持自己来,宋澜亭也没办法了,只能叫柳姨找了乳香根来,又吩咐厨房做了许多豆腐鲫鱼,黄豆猪脚之类的汤水送给燕戎。
一个月后,便是为白凤寅和太女出殡的日子了。最前头是八十一位引幡人,抬着八十一面四五米高的引魂幡,紧接着是上千人的卤薄仪仗,提着招魂香的,烟雾弥漫,举着各种纸扎烧货的,边走边漫天地抛洒纸钱,两边还有威严肃穆的士兵随护,整个仪仗活像打开了阴间的大门,走出来的亡魂大军。卤薄之后,便是白凤寅和太女白礼的棺木了,每一具棺木,又由一百多个人抬着,白凤呈就跟在白凤寅的棺木旁边,扶棺并行,她身后,跟着千千万万的皇亲国戚,臣侯公卿,之后又是成百上千的道士僧尼,举着法器乐器,一路不停地吹奏诵经。
送葬队伍所经之处,所有的百姓和官员皆匍匐道路两侧,恭送大行皇帝圣灵,哪怕是才做完月子的燕戎,也不得不趴在路边五体投地,只有铁弗善,对这一切既不屑又不服,他本就是北坤王而非申国子民,可以说和白凤寅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现在要他来跪着给白凤寅送葬,简直是异想天开,他抵死不从。宋澜亭和他磨了半日的嘴皮子,让他哪怕去装装样子也好,然而铁弗善横竖不干,宋澜亭虽不见愠色,却叫柳姨找了几条粗麻绳,一块大石头,趁其不备,七丨八个人冲上去,将铁弗善捆巴了抬到路边,然后将那块大石头栓在他发辫上,叫他抬不起头,最后用一个布团紧紧地塞住他的嘴,这下子,他也像个悲痛欲绝的大申百姓一样,乖乖地跪在路边,泪流满面了。
白凤呈扶棺,和绵延十几里的送葬队伍一起,步行到了百里之外的皇陵。到了那里,她下令,除了她和少量几个抬棺的,其余人等皆不得进入殡殿,所以外人不知道,殡殿里,早就停着一具和大行皇帝一模一样的楠木棺椁了,那里面,正是两天前白凤呈命人启出的,姜润情的尸骨。
抬棺人在她的指挥下,放下白凤寅的棺木,抬起了姜润情的棺木,然后走出殡殿,在万人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调了包,一通仪式之后,姜润情的棺椁被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地宫主墓室的棺床上,白凤呈走上祭台,开始主持着完成最后的仪式。
而这时候,那几个抬棺人又趁人不注意,默默地回到了殡殿,抬着白凤寅的棺材,走殡殿的密道,直接下到了陪冢里将她安葬。墓道深深,整整三扇重逾千斤的石门依次封闭,从此,墓冢内外阴阳相隔,再没有人可以打扰到其中安睡的灵魂了。抬棺人都是被白凤呈亲自挑选,再三交代过的,今天这事,她们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去,然而几人始终不懂,她们的皇上为什么要这样,那个真正在躺在皇陵中,受万世敬仰的人,到底又是谁呢?
回到安京,白凤呈第一件事就是去地牢探望了洞玄,白凤呈告诉她,姜润情的遗骨已被迁入皇陵,和白凤寅在一起,她拿那个没有眼球的黑洞“盯”着白凤呈,阴恻恻地讪笑,“白凤寅也配和哥哥葬在一处?真是辱没了他。”
洞玄死到临头,白凤呈也无意再与她打嘴仗,只道:“洞玄道长,或者,我该叫你……姜润璃?明天就是行刑的日子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洞玄哈哈大笑,“没什么可说的,我姜润璃这一生是好是坏,是功是过,都轮不到你们来指手画脚,将来到了地下,见了哥哥,要打要骂,自有他来罚我。”
“既然如此,看在润情哥的面子上,我明日亲自送你上路,姜润璃,你好自为之吧。”白凤呈转身,她没有看见,宠辱不惊的洞玄道长从怀里掏出一张凤凰刺绣,轻轻一吻,“对不起了晓行,为师这个不争气的,终究没能为你穿上嫁衣……”
第二天,白凤呈骑着马,亲自跟着洞玄前往刑场,她对洞玄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不仅命人为她洗了澡,给左眼带了眼罩,还送了一套崭新的衣服给她,让她体体面面地上路。
洞玄跪在刑台上,没有一点即将赴死的恐惧和哀伤,她笑得恬淡而幸福,眼若秋水横波,眉如远山含黛,纵然只剩独眼,却也掩不住那绝色凌厉的美。白凤呈朝监斩官轻轻点了点头,监斩官振袖一挥,火签令飞出签盒,啪!地落地了,“时辰已到!斩!”传令官高声呼喊,洞玄的头马上被两个刽子手压到了木墩上,右边那个拽着她的头发,使脖子抻直了露出来,左边那个举起了雪亮的大刀,半个身子转过去,蓄势待发。
正午白惨惨的阳光照到大刀上,直晃瞎了看客们的眼。大家血脉喷张,为了看那脑袋脱离身体的一瞬间,不惜瞪圆了眼睛,被刀上的光射出泪来。
嘭!的一声闷响,大刀携着劲风砍下,不再有强光刺眼,所有人定睛一看,右边那个刽子手手里拎着一撮正在飘荡的断发,左边那个刽子手将大刀直愣愣地插在了木墩之上,微微晃动,却哪里还有那截玉藕似的脖颈!
“人呢?”白凤呈坐在旁边的凉棚里,霍然起身。台下众人也是连声惊叹,“一眨眼不见了!”台上两个刽子手更是被吓了个呆若木鸡,互相对视着,动也不会动一下。
突然,有人指着天空大喊,“你们快看!神仙显灵啦!”白凤呈也跑出凉棚,向着那人指的方向奋力一瞧,一个身披火红嫁衣,却梳着道髻的道士,抱着洞玄,以出神入化的轻功翱翔于高空之上,红衣道人在那密檐塔垂挂的风铃上一踩,留下一串清脆的铃音,有如仙鹤展翅一般,带着洞玄消失于天际。
白凤呈呆看半天,恍然不能自觉,纵然她确切地知道那是个人,也忍不住想起仙人乘鹤之说,毕竟如此惊人的功夫,堪称天上有地下无了,她就算出动万千人马,翻遍整个大申,只怕也再难找到这二人的踪迹。何况今日一去,此生不复见,故人长已矣,托体同山阿,连白凤寅都能带着笑容安然故去了,她又何必耿耿于怀折磨自己呢,所以竟沉默着什么也没说,就当姜润璃已经在刚才死了一样,带着人马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