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人生无常携手赴(1 / 1)
一室烛火光明如昼,赫连泽低垂着头,一只手轻轻架在眉心按压着,他一边揉着眉头,一边伸手翻着眼前桌案上的卷宗,眼底满是青黛之色,沉沉,疲惫。
“皇上,夜深了,歇下吧。”陆锦替他收了已经批阅好的奏折,声音有些低。
“嗯。”赫连泽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更是飞快。
陆锦看了他一眼,扫眼已经快要漏完地沙漏,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淹没在了浓浓夜色里。
陆锦走了,屋子里除了偶尔发出的纸张声,只有一片寂寂。终于,他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一眼窗外,慢慢起身。
他拖一身疲惫,慢慢向着桌案后面的床榻走去。看着眼前天青色的床帐,他眼中闪过一道光。只见他慢慢脱下外衣,慢慢靠在床上。他伸手扯过床上的被子,鼻端深深吸了口气,这里,还残留着她的味道。
他靠在床上,借着桌边的烛光,小心地打量着这个房间,这个慢慢都是顾青盼的回忆的时间。他闭了闭眼睛,一个月了,她已经离开一个月。一个月,栖梧居什么都没有变,一个月,他没有住在皇宫,而是将政事都搬到了栖梧居里头。
他拥被而坐,漆黑的瞳眸在夜色中低垂,眸心仿似投射着如雪的落寞和寒凉。他张着眼睛,静静地看着桌上的一盏孤灯,就这样看着,不眠不休。
这里,有她的痕迹,可是时间久了,再多的痕迹也会被时间淹没。终于,他推开被子,在桌前坐下,他睡不着。
只见他扑一卷白纸,手上的笔尖慢慢落下,勾勒出线条流畅柔美,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他不知道。等画卷上的那个女子在春花下笑的时候,他卷起画卷,随意地□□了身边的画池,如果细心一些的话,就会数清楚画池里头大大小小放了三十副画卷,不多不少。那是他一个月来画的。
终于,他慢慢坐下来,又开始在桌前批阅着奏折。已经过了一个月,他一直昼夜不眠,拼命的处理着事务。天下初定,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可是他已经快要等不及,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达到他忍耐的极限。
他看着天边升起的一抹微光,慢慢放下手中的笔,在他的面前,最后一道奏章已经批阅完毕,此时桌案上铺着的是一卷明黄的圣旨。
他看着,然后微微笑起来,终于,我可以去找你。
……
顾青盼坐在回廊上,看飞雪飘落如舞。她伸手,染一抹微凉,嘴角是一抹轻笑,除了思念,却没有喜悦的情绪。
无邪搭着一只脚,背靠着廊柱,他看着顾青盼眉眼沉沉,“他,今天开始找你了。”
“嗯。”顾青盼点了点头,目光依旧看着外面落雪纷纷。
“我送你回去吧。”无邪轻叹一口气,“你很想他。”
“是啊,我很想他。”终于,顾青盼回头来看他,“但是,不回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只要你愿意,他就不会介意的,不是吗?”无邪伸手架在她的肩头,看着她神情固执,眼中闪过一抹心疼。
“你说得对,我和他之间有仇深似海,我们,不可能会在一起。”顾青盼摇了摇头,轮椅的轱辘缓缓转动,然后消失在无邪的眼中。
……
“你看见了,她,不愿意和你回去。”
廊柱后面转出一道人影,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目光沉静如水。他没有看无邪,“她会和我回去的。”
无邪轻轻叹了口气,“她的心封闭了,怎么还能和你回去。”
“她的心可以为我打开一次,那么就会打开第二次!”赫连泽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他,目光沉静。
无邪听了他的话,轻轻一笑,带着自嘲。他微微仰起头,冷风拂过他的面颊,飞雪滑过他的脸庞,有些冷。“是啊,她的心,即使封闭了,也只是为你。”他轻轻一笑,然后转过头去看着赫连泽,“皇兄,我累了,我想要嫁人了。”
赫连泽眨了眨眼睛,目光静静看着无邪,看进他瞳眸深处,看见他云淡风轻背后的苍凉。他轻轻颔首,“淑妃,她死了。”
“嗯,我知道。”无邪接一捧雪花,雪水化开,在掌心滴落,他偏首,“所以,我想回去了,回去看着你,看着你好好爱她。毕竟,我是赫连家的公主,即使我离开帝京那么多年,骨血里的东西也改变不了。”
无邪看着赫连泽,突然轻轻一笑,语气轻松,“怎么,你怕我这个公主回去之后抢了你的帝位不成?”
“我只是怕你做久了男人,做不来女人。这江山,如果你要,送你又何妨?”赫连泽看着他,然后眉头轻挑,“只要你,不抢我的女人的话!”
无邪难得脸色微红,看着赫连泽有些尴尬,“你,不觉得我是个怪物?毕竟,我们都是女人……”
“或许以前会,但是现在不会了。爱的不过只是那个人,不论男女,不论贵贱。”赫连泽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吧,这些年,赫连家欠了你的。”
风卷过长廊,卷起雪花一片,无邪的头发突然披散开来,乌黑的发丝在风雪中飞舞张扬的流光,那张亦正亦邪,亦男亦女的脸颊在这一么变得柔美起来。她看着赫连泽的离开方向,对着风,轻轻笑道:“祝你们幸福。”
……
轮椅的轱辘碾压过幽长的回廊,顾青盼终究在庭院中停下,她看着眼前的石阶,再看看外面飘飞雪花下开得艳艳热烈的红梅,扬了扬唇,似乎想笑,可是到底没有笑出来。
红梅随着风雪飞扬起来,在半空卷起迷蒙的花雨。风雪带着寒梅的幽香在鼻端萦绕。寒风拂过,一朵梅花脱离了树枝,火红的花瓣在皑皑白雪中是那般热烈妖冶。她看着红梅偏过枝桠,飘过屋檐,飘进长廊里头。她慢慢伸出手,看着指尖晶莹如雪,红梅艳艳如血。
长风微卷,她来不及合拢的掌心一凉,一朵冰晶在手心化开,红梅被卷起,她抬头,视线随着红梅,看着它幽幽飞落,然后静静停在了她的额头。
她闭了闭眼睛,眼前闪过灯火阑珊,繁华千重,然后一切都停留在了那年除夕,他为她画眉点妆,火红梅花在她的额头盛开得绝美妖艳。
她觉得眼前的视线慢慢模糊,轻轻闭起的眼睛但不知眼眶中聚集起来的湿润。风依旧,她的脸颊微微有热流滑过,然后冰凉。那一刻,雪花中有珍珠坠落,在地上随着雪花溅开。风中,她似乎听见了他轻轻的呼唤,“青儿。”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慢慢地攥紧拳头,“我该有多爱你,就连飞雪漫天,我看见的也是你的容颜。就连山风拂过,我耳畔的也是你的呼唤。阿泽,你可好?”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风中,那声音喑哑压抑,似乎透过千重山崖飘到耳边。
“你不好吗?”顾青盼靠在椅背,嘴角勾起一抹笑,泪水顺着脸颊滑进唇畔,滚热,冰冷,苦涩,“阿泽,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了。”山风依旧,那轻轻的回应依旧。
“你也想我了吗?”顾青盼的话才出口,她猛然间一怔,整个人霍然坐直,看着风雪中的那个人,整个人僵直,脸上的泪水却如崩塌的山河,顷刻泛滥开来。
她看见,在雪花飘飞的那一头,老梅树下雪花和梅花缱绻废物,在那里,一个人披着苍青色的大氅站着,静静地站着,如同山间轻松,肩头披一层碎雪。他的容颜慢慢从她的记忆中清晰起来,然后在眼前迷糊开来,那个人清华尊贵,在风雪中笔挺。
她看见他的眼中绵长的痛和思念,她看见他眼中幽长的欣然和隐忍,她看见他眼中急卷起来的喜悦和怯然。
这一刻,她突然泪流满面,张了张口,终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赫连泽看着长廊中坐着的顾青盼,看着她消瘦下去的脸颊,目光滑过她身下的轮椅,最后停留在她的脸颊,他眼中欣喜,恍然,种种情绪最后归结为平静,只见他双手拢在身前,目光沉静地看着顾青盼,声音沉沉喑哑,“你可知道,我思你念你,想得我血液凝固,四肢百骸都是蚀骨疼痛。顾青盼,你何其残忍!”
顾青盼看着他,任由泪水滑进唇瓣,一直苦涩到心中。她看着眼前憔悴的容颜,心骤然一疼。知道这一刻,刻骨的思念突然泛滥开来。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她这么想他。
“我……”
“我想你了,青儿……”赫连泽隔着风雪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容颜,突然飞身而起,空中苍青色一闪,他宽厚的手掌已经轻轻抚上顾青盼的脸颊,动作微微颤抖。
顾青盼看着他,然后慢慢闭起眼睛,偏首,滑开轮椅。眼中情绪归平,她看着赫连泽声音清冷,“你回去吧,我不想见你。”
赫连泽手中动作一动,猛然抬头,死死盯着顾青盼,声音低沉,“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回去吧,我不想见你。”顾青盼撇开头去。
“你再说一次!”赫连泽伸手,掰过顾青盼的脸颊,让她对着自己。
顾青盼咬唇,然后深吸口气,含一口碎雪,“我不想见你,你回去吧!”
“顾青盼!”赫连泽眼中暗色一闪,只见他突然俯下身去,对着顾青盼的红唇重重压去。
唇瓣嫣红如红梅,带着碎雪冷香。他的动作霸道强硬,带着强硬的掠夺。
顾青盼心中一惊,伸手就准备去推。赫连泽似乎知道她的动作,打手紧紧将她扣在了怀中。他垂头,看见她眼中的羞恼,心中怒气一闪,张口狠狠咬在了顾青盼的唇上。一瞬冷香卷起血腥味在他的空中蔓延开来。他眼神深而暗沉,灵舌滑过贝齿勾卷起馥郁温香。
顾青盼在他的怀中,僵硬的身子慢慢柔软下来,似乎有一团火焰,慢慢地燃烧开来,似乎要烧尽她的理智。她的身子如水瘫软,蜷进赫连泽的怀中,微微喘息。
赫连泽看着她软下来的身子,眼神渐渐回暖温柔,唇上的动作温柔缱绻,舌尖描摹的好似人间至宝。终于,在顾青盼几欲窒息的时候,他微微放开了她,一双漆黑的瞳眸紧紧盯着顾青盼,似乎想就这样将她摄进眼中,放进心里。
“你还想说不想见我吗?”
听着他声音微哑,眼中风暴急卷,顾青盼张了张口,终究撇开了头。良久,她终于推了推赫连泽,“你我本就有仇深似海,而如今我又是这般一副模样,你,还是走吧。”
“顾青盼!”赫连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猛然将她推进轮椅中,重重地,让她狠狠摔下去。他后退一步,站在长廊的台阶上,风雪飘落在他的发间,他抬头,看着顾青盼眼神沉痛,“你就这么在乎?”
“是。”顾青盼不看他,声音清冷如碎雪,“你还是走吧。”
“好!顾青盼,你好!你好狠!”赫连泽冷笑一声,然后轻笑,“不过就是轮椅,我已经坐了这么多年,既然你这么在乎,那么我再陪你坐一辈子轮椅又何妨!”
他心中恼怒,声音也卷积着重重怒火似要焚尽天地。雪花依旧无声,风雪中,有剑出鞘声音铿锵。雪下得急了些,也冷了些。
顾青盼霍然转头,积雪的碎光下,她看见长剑一闪,冷光清寒向着赫连泽的腿部筋脉斩去。她的脸上顿然大变,死一般的苍白骇然。
这一刻,她忘记呼吸,忘记腿残,猛然起身就要扑过去。然而双腿尽废的她终究是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砸起雪花扑了她一头一脸。
雪花粘在她的睫毛上,她的眼睛眨也不敢眨,她愣愣抬着头,看着长剑无限接近赫连泽的腿,她的心猛然一惊,伸手往前一够,血色在长剑上一闪,然后滴落在皑皑雪地,晕开人间最妖然的红梅花。
她声音嘶哑尖锐,“我走,我和你走!”
赫连泽手中长剑被她紧紧握着,他看着她,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你,再说一遍。”
“我走,我和你走!”顾青盼的声音低落下来,带着后怕的颤抖,“我说,我和你回去。”
“青儿。”赫连泽慢慢蹲下来,小心地取出顾青盼手中的长剑,然后将她抱起来放进轮椅。他半跪在她的身前,捏着她染血的手心,眼眶微湿,声音有着轻轻哽咽。
顾青盼突然觉得手心微凉却滚烫。她撇开头去,不去看他。她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着那颗老梅树。
良久,赫连泽伏在她的膝头轻轻呢喃,“谁与你共赴人生无常。”
她轻抚他的眉眼悄然垂泪,“此生愿与君不离不弃。”
……
长风不尽,外面的风雪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长廊曲折婉转,廊柱后面,无邪嘴角轻笑,然后缓缓转身,红梅翩跹卷落,滑过她发鬓上的宝石凤尾金步摇,落在她新装的曳地红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