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关系户(1 / 1)
宋云村最近时常要绝望。他总觉得自己时运不济,错过了最容易发财的年岁。他爸爸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下海的先进人士,很早就掘出了第一桶金。然而之后的九十年代炒股热,二十一世纪的房地产狂潮却都没跟上,眼看着一辈辈后生后发制人大富大贵起来,他老人家仍守着几十年的打火机厂追昔抚今,认为自己的成就很可以,接下来就看儿子的了。
宋云村恨自己生得晚,他觉得比起上一辈,自己无论在眼界还是胆识方面都更上一层。他想十年二十年前,是个想赚钱的人都财源滚滚了,要是自己早生些年岁一定也可以果敢决断,日进斗金。可惜那时他就是个学生小破孩,每天上学交友瞎混日子,还因为家里有点钱而分外得瑟,根本没想过接班成人的事情。
人越有钱,越感觉钱不够,这道理,是宋云村接管了他老爹的打火机厂之后才懂。他跟人去澳门赌博,看同行的老板们一夜输赢上百万谈笑风生,就觉得脸红头胀,仿佛往这些人身边一站,自己就变成了衣不蔽体的穷光蛋。
这种心态很不好,宋云村自己也知道。所以他不爱和富豪们混,就喜欢扎在和自己差不多,或比自己更差的人堆里,找安全感。在这样的年代,人脉就是效益,多少人巴结权贵恨不得跪下舔鞋,而宋云村要尊严,自然就只能安于现状。或者找硬当的发财门道。新一波富豪诞生的行业——互联网,太具技术性,又把一群人挡在门外。
前几年,宋云村终于意意思思地想跟着炒房,结果国家调控已然开始,年年叫空房地产市场,让他不敢有大动作,然而调控之下,却是年年看涨,到后来宋云村自暴自弃,有种不想和你们玩了的感觉。
今年,他那实业厂濒临倒闭,导致他狗急跳墙买起了地皮,然而那地块政府又迟迟地不开发。
如果说这样的日子,唯一让他感觉还有点滋味的,就是那个叫做张衎的小子。他与一般鸭子不同,总是一副提不起干劲的样子,宋云村自觉愁云惨雾,而张衎的人生仿佛更加失败,是一点令他快乐的地方也没有。宋云村从前读过几本传记书,所以就很觉得张衎的气质类似于从前皇宫大院里吃斋念佛的老太后,是一种无欲无求的冷淡。当然不算在商场里敲竹杠那次的话。
张衎也不知道自己在宋云村心里是这么个形象。他拎着一页文件袋,文件袋里装着他的简历身份信息和文凭,一路跟着前台往三楼爬楼梯。楼梯很宽敞整洁,看着就是个大厂房的模样,引路的小姐笑着和他搭话,告诉他唯一的一部电梯还在维修。
前台给张衎端来一杯水,让他在会议室先坐一下,等面试的领导来。张衎平生没有经历过什么面试,但也不紧张,就叼着一次性纸杯慢慢地喝茶叶成分不明的沸水。他有一点烦,像是觉得这份工作不值得他跑这一趟,宋云村既然让他来了,却还要走这样一个过场。
分管人事的副总是个矮个子女人,今年三十多岁,去年刚结婚。不言不笑地坐在张衎的对面,有点让人摸不准她的风格。
这位女副总经理翻了翻张衎的简历,先是一愣:“你是楠大的?本科?”这么着问完了,她感觉自己的反应有失风度,显得眼皮子浅。于是挑简历里的不足,继续发问道:“你毕业两年,为什么没写工作经历啊?”
张衎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宋云村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情况,这女的是干嘛来的?
“我在朋友店里帮忙。”
“什么店?”
“宠物店。”
女副总点点头:“哦。”
她又翻了翻简历:“你要应聘的岗位是行政助理,阐述一下你的个人优势吧。”这是个面试者都很不喜欢的问题,女副总因为知道,所以也期待张衎的回答。
张衎木雕一样地盯着面试官,也像是有点被问傻了。
“没事,有什么说什么,人要懂得发掘自己的闪光点。”女副总鼓励他。
于是张衎就直白而老实地说:“我和你们宋总关系挺好。”
女副总一愣,随即扯着嘴角笑起来。她感觉有一点尴尬,不确定这孩子是人傻还是太过傲慢。这张脸看起来并不愣头愣脑,回答的语气也是慢条斯理,丝毫找不出傻子的痕迹,所以女副总就把这回答当成了不敬。她是很有底气的,所以此时客气里又带了点情绪。
“有多好?”她追问起了不恰当的问题。
张衎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女人很奇怪。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避开了桌子对面投来的目光。“朋友。”
这话说得就很敷衍了。女副总知道张衎是宋云村要招的人,但她被他的傲慢态度激怒了:“你知道我是谁么?”
张衎把最后一口水喝完了,把纸杯纵向捏捏扁,同时略给面子地问:“谁呢?”
“我是他的妹妹!”
哦,家族企业。张衎很不以为然地在心里评价。不过他没听宋云村说过有妹妹啊。
女副总撑着桌子站起来,决定提前结束这个面试。她居高临下地看张衎:“最后一个问题,你有职业规划吗?”
因为高度差,没有抬头的张衎只翻起眼睛和她对视:“没有。”
居然给我白眼。女副总愤愤不平。
“看来你并不想要这份工作,你究竟是为什么来面试呢?我会把我们交流的情况如实告诉宋云村,让他来决定你的面试结果。你和他关系好,你们也可以直接聊。”
说完,她尽职尽责地拿起张衎的文件袋,推开门走掉了。
张衎坐在椅子上,知道自己的表现的确是不太好,没有诚心诚意地回答这位面试官提出的问题。他不由自主地想生气,又知道生气没有理由。大学扩招以来,就业是一年难过一年,他作为失业青年,在找工作上没有摆谱的资格。只不过,他也并不是很急着工作罢了。
把那只空而扁的纸杯丢进墙角的废纸篓,张衎也不和宋云村打招呼,直接下楼跑了。
女副总,的确和宋云村是个亲戚关系,然而妹妹并不确切,乃是表妹。由于和宋云村是青梅竹马长大,年龄又相仿,因此对这个表哥一直是有点独占欲。然而又因为宋云村并不很看重她,所以长久地有点心理吃酸,连结婚都没能改变这一点。
关起门来没人时,她对宋云村板起脸,开门见山地说:“那个张衎看不起我们的小公司。”
宋云村正两腿搁在大写字台上,身体陷在老板椅中读一本畅销书,听了这种新奇的观点就抬起头:“你别瞎说,什么跟什么。”
女副总一听他还维护张衎,立刻更不高兴了:“楠大的高材生,给我们这种小私企来做文员,还是个男孩,你做梦呢吧。”
宋云村听到这里,就笑了,因为感觉是自己事先没有把话说清楚:“他就是过来混个岗位,不是一本正经求前途的。”说到这里他把两条腿收下来放回鞋子里,一边弯腰拉鞋后跟一边说:“他人呢?”
女副总一听,更生气了:“我怎么知道!”这位表妹,因为是个专升本的文凭,所以看见名牌大学的学生就来气,对方是年轻英俊的异性也不够抵消她的不满——越年轻越英俊,越和她没有关系了。她把文件袋砸在桌面上:“他到底是哪个?你哪儿认识的?”
宋云村听她还要对自己刨根问底,就抄起桌上的文件袋,一路往门外溜:“朋友,朋友的孩子。”眼看着这位惹不起的表妹气势汹汹也朝门口走来了,宋云村眼疾手快地合上了玻璃门,将表妹堵在了房间内,随后迈步就走。
表妹又不傻,根本不信他的说法。在他身后拉开门,表妹对着走廊吼:“反正这人我关了,你自己掏钱给他发工资吧!”
宋云村遥遥地喊回来:“嘿,公司哪分钱不是我的?”
因为感觉宋云村在敷衍自己,所以表妹不开心了。不过不开心也没有用,她虽然位居副总,但宋云村说得没错,整个公司都是他的。
宋云村找张衎,顺着员工的指向一路追到底楼后门,然而马路安静,连辆来往的车都没有。宋云村看了半天,摸出手机想问个情况,但又觉得不该自己来问。
他是给对方提供职位,并不是求着他来嘛。这个主动和被动还是不该颠倒了。
如此过了一两天,张衎方面的反馈像石沉大海,宋云村有点焦心了。把表妹又拉过来,想仔细问问那天面试的情况,可这副总也不肯一五一十复述,只由着自己性子描绘一通。宋云村估摸着大概是这两人有了点芥蒂,张衎本来对这份工作就不热心,被女面试官一堵,应该是萌生退意了。
宋云村觉得如果真是如此,那这孩子就太没出息了。而且如果他懂礼貌,多少应该和自己汇报一声。不过张衎无疑是不懂礼貌的,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领教过了。
宋云村只好大人不记小人过,主动给张衎打去了电话。张衎倒没有表示对女面试官的愤慨,而是充分认错,认为自己给人的印象不好。他对宋云村解释:“我不擅长面试。”
谁天生擅长面试?宋云村听这话简直好笑,立刻就有一肚子的话可以直接倒出来教育对方。不过他毕竟没有教导张衎的义务和权利,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问:“那你还要不要来上班了?”
宋云村让张衎到自己公司来上班,是想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让双方可以常常见面。不过张衎懒散而晦涩地告诉他,自己不可能朝九晚五扎实出勤。
想找工作,又不想老实上班,让宋云村感觉张衎是想仗着双方的这点交情,挂靠个地方给他交社保。交就交吧,宋云村也情愿让他占点小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