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时年少——百利车行(1 / 1)
顾慎去到百利车行的时候,已经是7点,他把车推到车行门口的树下锁好,走入车行内。百利车行里面两三个人影晃动。
“强国叔。”顾慎冲着一个留着胡须、戴着粘满油污手套的中年男人打招呼。
刘强国抬眼看到顾慎,说道:“小慎,吃饭没?”
顾慎点点头,换上深蓝色的工装,白色手套,拿起扳手,走到刘国强身边。
“新开学,学校还好吗?”
“还可以,强国叔您放心。”顾慎语调平缓,他顺着刘强国的指示,一下一下地扭下螺丝。屋内的四个男人默默干着活,今天晚上有两辆车要修,车主要得急,车行里的每一个都不敢松懈。
过了2个多小时,刘国强直起腰身,擦了把汗,说道:“天气太热了,小慎你去冰箱拿点啤酒,大家都休息一下。”
“强国叔又有私人宵夜赠送了!”一个圆脸小平头笑道。
“强国叔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你们这班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刘国强笑着取下手套,走到门外树下,拉开一张塑料椅子就坐了下来。
顾慎取出4罐啤酒,放在树下的小方桌上。
“小慎,坐。”刘强国拉过一张椅子,让一直站着的顾慎坐下来。“今天腿疼吗?”
“没有。”
“小慎就是身残志坚的典范。”小平头说。
“你会说话吗你!”旁边的瘦长个一个巴掌,排在小平头后脑勺上。
“没事。”顾慎露出一丝笑容,他把桌上所有的啤酒环扣拉开,逐一摆在每个人面前。
刘强国酌了口啤酒说:“你们就得学小慎,人家高材生啊!哪像你们,天天逃学,要不是你们爹妈把你们扭我这里……”
“强国叔,千错万错我们的错,您喝……”小平头赶紧堆出投降表情,很狗腿地在刘强国的易拉罐底托了一下。
顾慎静笑着,看着面前两个活宝。
“小慎,我刚才去旁边的饭店捡了点骨头米饭,记得给烧饼带过去。”
“好,谢谢强国叔。”顾慎抬眼看了一下刘强国,然后垂下眉睫。
“小慎是做大事的人,不会一辈子在车行的。”瘦高个坐在塑胶椅上,叉开两条腿,人字拖挂在脚上。“到时候小慎还会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
“说不定以后百利车行有很好多分店。”顾慎接话。
刘强国发出一连串的大笑声,拍着顾慎的肩膀说:“小慎,平时不声不响,说话很得你强国叔的心啊,你们两个……”刘强国指着小平头和瘦高个,“好好给我壮大百利车行。小慎你……”刘强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到:“你要开心点,别什么都放心里,你爸爸妈妈就放心了。”
顾慎闻言,嘴角微微翘着,却无笑意。
“学习忙,还是要照顾学习,别耽误了,耽误了你爸妈该心痛了。”刘强国微微摇了摇头,好像有些不舍。
“强国叔你们已经照顾我很多了。”
“嗯……”刘强国长长叹了口气,眼神长久停留在顾慎的脸上。
刘强国第一次见顾慎的时候,顾慎13岁。那个时候他还只是1米5的身高,嘴上还没有绒毛。那天顾慎路过百利车行,站在一旁看了2个小时,直到刘强国打趣他说:“小伙子要不要当学徒啊?”顾慎的眼睛竟然亮了起来。第二天,顾慎的父母带着顾慎,到车行求刘强国收顾慎做学徒。
到百利车行来的,要么是读书不行的,要么是家境不好的,他还没见过有顾慎这样,年龄小,读书好的学生愿意来当学徒。
顾慎3年后就出师了,他开始拿工资,一个小时20块,每个周末,他都会挑一天到百利车行。
刘强国的目光,顺着顾慎沉静的脸,慢慢落到他的腿上。一抹不忍掠过他的眼眸,然后很快,他拍了一下椅子把手,说:“喝完没,都给我干活去。顾慎,你赶紧回家,明天还要上学。”
“修完我就走。”顾慎站起,戴起手套,自顾自地走入屋内。
“小慎你就是太倔。”刘强国摇头,随顾慎去。
那么多年,顾慎的性格,刘强国又如何会不知道。只是顾慎父母不在,很多时看着他人单影只,总忍不住用父辈的口吻说说他,让他感觉一下,总还是有人愿意管管他,不会那么孤单。
油污的气息,洗洁品的气味,萦绕着,顾慎手里的工具以一种优美的弧度旋动,手背,仿佛仍然停留着当年,父母握着他的手,在这里求刘强国收他做学徒的温暖。他依然记得那时父母脸上那副宠爱的神色,以及强国叔脸上那股不可置信充满狐疑的模样。
今天实在站得太久,所有的重心都落在右腿上,他轻微移动着脚步,缓解腿上紧绷的感觉。今年,他17岁,距离他来这里做学徒,竟然已经有4年。顾慎在所有的温暖里,他总以为那两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在他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回过身去,随时可以奔跑回去。他从来没想过,有些事情,会在一秒钟里面改变轨迹。他以为一定永远在的人,会彻底消失,剩下他一个。
忽然,一个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微微一惊,发现自己竟然莫名沉入了回忆。
“小慎,十点半了,赶紧回去。”刘强国站在他身边,结实的手掌依然放在他肩上。
顾慎看着刘强国黝黑的脸,软黑稀疏的头发,搭在额际,微细的皱纹隐隐可见他的眼角。不期然的温热,漫没在眼眶里。
“想爸妈了?”
顾慎眼内一闪而过的光,到底没逃过六强国的眼。顾慎别过头去,他默默摘下手套,放在工具架上。
等顾慎换下工作服,刘强国已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
“强国叔也要早点休息。”顾慎走到刘强国身边,接过他手里的袋子,然后回过身去,冲着小平头和瘦高个做了个手势,微跛地走向那辆蓝色的自行车。
自行车是顾慎刷的,油漆是车行当时刷了栏杆剩下的。锈色斑斑的车,就这么被顾慎打了砂纸,然后刷成天蓝色。
顾慎骑车,回到公园,他刚入树林,就看到烧饼在拼命甩尾,红艳艳湿漉漉的舌头喘息着伸在外面。
“烧饼,今天强国叔给你要了烧鸡骨头和鸡头。”顾慎走到大树边,拿出一个大碗,把饭和骨头统统倒入到碗内。
烧饼欢快地吃着,顾慎小心地弯下腰,摸着烧饼的头。
“烧饼很乖啊,已经洗澡了。慢慢吃,今天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烧饼顿时停住,用纯良的眼睛看着顾慎,轻咬着顾慎的衣服。顾慎的拇指在烧饼的眉心滑动着,语气柔和地说:“我明天来看你。”说完,他站起身,烧饼默默跟在他身后,一直到树林边上,然后发出一声低低的呜鸣。
回到二叔家,整个房子,都是黑灯瞎火的。二婶说要早睡,因为要省电。顾慎的手摩挲着锁眼,轻轻开锁,开门,手指顺着墙壁,摸索着进入屋内。内屋里传来二叔翻身辗压床板的声音,顾慎不由得脚步放得更轻,只是已经劳累一天的腿,仿佛灌铅般重,顾慎只得把脚步放得更小。
黑暗里,他细细簌簌地脱下上衣,裤子,然后是假肢。朦胧之色之下,是初长成的男子的身体,笔直挺拔。他摸过床头的拐杖,极力轻缓地步入厨房,那里的一角,是被遮围着的洗澡间和厕所。
因为还是夏天,顾慎用冷水冲了一下便出来了,躺到床上的时候,他看了看表,竟然已经11点20分。他检查了一下闹钟,蒙头大睡。毕竟是10多岁的少年,不一会,就发出了熟睡均匀的呼吸声。
早晨的时光,于林晰,意味着以一个长长的懒腰开始。林晰早睡,每天晚上10点必然已在床上,早上6点半,准时起床。陈梅在过去16年常常挂在嘴边的理论,就是小孩子的作息,涉及到心肝脾肺肾各种发育,还有神经系统、呼吸系统、消化系统等等。每当别人看到林晰红润的脸色,发出赞叹的声音,陈梅总会心满意足地看着林晰,仿佛看到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今天早上,父母都不在,当然也就省却了林晰撒娇时间。同时,也意味着,林晰可以略微放松地跟刘叔叔谈谈昨天和白沫沫谈及的枷锁问题。
早餐林晰15分钟就搞定了。她有些心不在焉,一想到要跟刘叔叔说自己的想法,就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刘建奔对此还一无所知,他在院子里转悠,太阳光打在他深蓝色的衬衣上,反衬出蓝色的光。
他漫无目的地看向屋子,却看到林晰拿着书包站在门口,好像已经看了他很久了一样。
“笑笑。”他总算改过来了。昨天晚上被林晰纠了一个晚上,最终他不堪轰炸,改了。此刻他叫林晰的声音,不自觉带了一丝宠爱。
“刘叔叔。”林晰听到刘建奔叫他,立刻堆出了一脸略带讨好的笑容,踮着脚尖,一步一步走近刘建奔。
“还早,现在。”
“嗯,想跟您聊聊天。”
“笑笑有事?”
林晰停了一下,好像鼓起了巨大的勇气,“刘叔叔,我……我今天晚上下自习,想跟沫沫去她家隔壁的粥店喝粥。”说完,她忐忑地抬眼,细看刘建奔的表情。
刘建奔愣愣地看着林晰,好像在听外星人说话,好一会,他才明白林晰,其实只是提了一个很简单很普通的请求,只是这个请求,放在林家,仿佛大得不得了的一个无理要求。
“笑笑……”
“刘叔叔,我会很快的,保准9点半回到家。”听到刘建奔开口,以为他要大道理长篇大论,林晰赶紧打断刘建奔,慌忙解释。
“笑笑那么大,放学都没去别的地方?”
“很少。”
“我们偷偷的,好不好,要不你妈妈该紧张了。”
林晰愣了一会,才明白刘建奔在说什么,神色瞬时从战战兢兢转到欢呼雀跃,她忘情地跳到刘建奔身边,摇着刘建奔的胳膊,“刘叔叔不许反悔噢!”
“不反悔。”
“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改变。”
林晰从那个早晨开始,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仿佛世界拉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她急不可耐地想去告诉白沫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到学校操场的时候,时间还早,人只有不到一半,几个男生在勾肩搭背,哈欠连天,女生们在默默地看英语书。
林晰眼尖,很快就看到了坐在草地上的白沫沫。“沫沫!”林晰奔到白沫沫身边,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笑容几乎要把那种小脸撑爆。“晚上!晚上我可以跟你去喝粥了!”
“林晰!恭喜你啊!人生里面,有了那么一咪咪的自由!你爹妈开眼了?”
“去!”林晰嗔怪着拍了一下白沫沫,“我爸妈出差了,刘叔叔说可以,偷偷的!”一说到偷偷的,林晰心里莫名地生出难以抑制的快感,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里喷薄而出。
“晚上,代号001!”白沫沫握拳。
“嗯!”林晰也学着白沫沫,使劲地握了握拳。
只是几分钟的谈话时间,操场上已经涌入了大量的人,大家自觉地开始列队,白沫沫也把书包收整一下,懒洋洋地走到队伍的前面。林晰个子高,排在后面。广播里,是大家听烂了的广播体操,林晰有一下没一下的做着,撇见侧面一板一眼铿锵有力的高老师,突然好心情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