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第 47 章（1 / 1）

墨枫依稀记得他曾对谁说过，无论如何，日子还要往下过，不要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过往中出不来了，否则下次见到对方，如何面对对方的光鲜亮丽。

这句话用在现在的自己身上还真是应景。一年半，洛祈就已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伤好了，渔思也解了，拿起剑就能骁勇作战。而他自己，一身的伤病折腾至今，看似痊愈，实际只好得七七八八，在这等黄沙漫天的战场上根本无法带头冲锋陷阵，为免旧疾复发，连出门都得戴上厚实的面纱。

突然觉得和他站在同一高度都没有资格。

之前浩气来犯刚好碰上洛祈回来，虽然现在洛祈手里没有指挥令牌，但他的名字就是一道招牌，亲自见了各军主帅后就让恶人谷结成了统一战线。而浩气也嗅出了不对劲，来不及重新部署，随便打打就跑了。

洛祈转身就对恶人一军宣了战。

很多人都认为以洛祈睚眦必报的性子，宣战定是冲着墨枫和凰久来的，都等着看墨枫的笑话，墨枫一直没有露面也在他们意料之中。只是洛祈不爱听传言，流言蜚语传了两日就渐渐销声匿迹了。凰久哪里又真的想跟洛祈打，但派去和解的人都被洛祈扣下了，对方仍是照打不误。于是他也怒了，号令全军拿出对待二军的态度来，你紧咬着我不放我难道还怕了你了？结果两支大军就在龙门荒漠打得昏天黑地，连浩气都惊动了，集结了军队悄悄地候在长安近郊，等着看有没有机会坐收渔翁之利。

墨枫回来后凰久又一次派人去议和，洛祈仍是置之不理，浩气看出了端倪，潜入龙门荒漠来偷袭，结果洛祈干脆利落，转身就直接强打浩气，没让浩气占到半点便宜。一直驻守在昆仑的四军也出来围观，跟着把浩气打出了龙门荒漠，回头杨魂亲自出面劝架，劝洛祈息怒停战。

洛祈还算给杨魂面子，终于肯收了兵回昆仑。自从一年多前他出事后，恶人谷的兵权就有些混乱，内战打来打去动静也不小，只因浩气盟本身也遭到打击一片混乱，一时无力侵犯，恶人高层才没有出面干涉。如今洛祈回来了，上面觉得一军和三军的内战再打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直接指明洛祈，让他召集恶人谷各军团掌权人开个会，讨论军团和指挥权的问题。

既是高层发话，洛祈回到昆仑便直接向各大军团发了邀请函。各军都知道这是上面的意思，不敢怠慢，很快给了回函。唯有一军迟迟未回应。

三军退兵后，凰久回到营地就大发脾气，这么憋屈的内战他还从来没有打过，收到邀请函就当即表示绝对不会出席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商讨会。一军的副帅心想这已不是直接跟三军闹翻脸的问题了，是要得罪了恶人高层了，忙好生送走了送信的小兵，找墨枫来劝自家大帅。

墨枫来到凰久的营帐时凰久还怒气未消，见了他就直接道：“我明天去找林锋，好好问问他究竟给洛祈吃错了什么药！”

墨枫道：“明天先去开会。”

凰久道：“不去！”

墨枫道：“私下的问题私下解决，公事不能耽误。”

凰久一拍桌子：“你是不是见到他就什么都不顾了？他为什么对我开战？他凭什么不肯和解？你难道没有看见他对你……”

“我看到了。”墨枫低声打断他。

战场上的洛祈甚至没有多给他一个眼神，从头到尾就只那么淡淡地瞥了一眼，仿佛彼此是陌路人，没有做出半分多余的表示。这样的洛祈，恢复了当年的强大和不近人情，他对每个人都会笑，但疏离淡漠的笑容下面是冰雪寒刃般的凛冽，没有丝毫暖意。

他是安好地回来了，但是，已经有什么不一样了。对方的态度已明显把他拒在了千里之外，不再有什么专属和特殊。

“我也有话想问他，但是，明天先谈公事。”墨枫轻缓道。

凰久看着他，蓦地冷笑。

“你们俩好像调了个个儿。”他讥诮地说，“以前是他顺着你求着你，现在好像变成了你追着他求着他。”

“本来就是我欠他的。”墨枫轻声道。

“别把自己放太卑微了，感情的事，付出得太多或太少都会出问题。”凰久淡淡地拍拍他的肩，“你们俩是他一开始把你拉下水的，你这一年多来日子也不好过，真的算起来也欠不了他多少。”

墨枫只是摇头，“他能回来就好，别的……”若对方已然不愿，他恐怕没有立场再去奢求什么。毕竟全天下都知道，是他背叛了洛祈，顺走了他的指挥权。

毕竟之前，是他把对方逼到那样的绝境，差点，就再没有他。

凰久冷然一笑，“随你，你们的事我也懒得管。总之你记着你答应了我三年就行。明天那个什么会分明就是打我们一军的脸，尤其是你我，你如果想去挨着我也不阻拦，反正我不会去。我去找林锋要个交代，救活洛祈的碧露丹是我给的，要没我林锋也救不了他，他凭什么不买我的账！”

墨枫默然无言。

次日一军大军才陆续开始撤回昆仑。墨枫先带了人回去，攀上许久没来的西昆仑高地。开会的时间定的是未时，墨枫不愿再落人话柄，早早就候在了会场外面。结果眼看时辰将近，竟然还是没有人来。磷火眼看再冻下去师父肯定要旧病复发，忙到处找人去问什么情况，最后还是问到了一位四军的军士长，说开会地点改成了冰血岗营地，早上就通知了，你们难道不知道？

磷火瞬间就怒了，临时改地点却不告诉他们，这分明就是故意整他们一军！墨枫见时间已经到了，哪有时间让磷火发脾气，赶紧找了马来赶过去。一路狂奔下西昆仑高地，下马时已不知灌了多少雪风冷气进口，一口气上不来就开始咳。磷火吓坏了，慌忙给他拿药。军医闲暇时为他配过一种治标不治本的止咳药，对身体伤害很大，但效果立竿见影，可以用来救急。墨枫把药要过来吞了两颗，气稍微顺了点，也来不及再打整什么，走到门口让小兵摇响了角铃，验明了身份，小兵掀开帘幕，把人放了进去。

宽大的营帐会场已坐满了人，从二军主副帅到恶人谷稍微排得上号的小军团将领，都已全部落座，只空了留给一军主帅和副帅的两个位子。凰久没来，墨枫便自己坐在了主帅的位子上，免得副帅慌了阵脚，更给人看笑话。

抬头一看，正对面就是洛祈。洛祈显然心情不佳，连笑容都欠奉，淡淡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心里一抽，伤疤深处顿时刀刮似的痛起来。墨枫有些后悔为何不把一瓶子药都带进来，至少能保持在会场上不失态。他掩在袖中的手摸出一枚针，不动声色地捻转刺过经脉，强行逼迫自己的肌肉放松，缓解旧伤处一阵阵的抽痛，强忍下咳意以免露出异样。

“一军果然架子大，迟到也罢，主帅还缺席。你们看看你们迟到了多久，让这么多公务繁忙的人白白等了你们多久！你们为何总觉得这样才能凸显出你们一军的地位？只有你们才重要，别人都是蝼蚁？”一向与一军不和的二军的主帅率先开口刁难。

一军副帅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拳头一攥就要开骂，被墨枫挡了回去。墨枫淡淡地说：“会议改了地点，我们没有接到通知，所以来晚了，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在这里向大家道歉。希望各位能谅解。”

“呵，所有人都接到了通知就你们一军没接到？哪有这么巧的事？不想出席就提前说明，没人愿意看你们在会场上摆架子，爱来不来。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不像有的人，拿着指挥权还三五个月地玩失踪，不到关键时候不出场，早习惯了姗姗来迟，觉得这样显得你很厉害是吧？恶人谷非你不可是吧？”二军主帅接着讥讽。

“行了。时间宝贵，要吵开完会出去吵。”洛祈终于开口了。

二军主帅不屑地哼了一声，但始终看着洛祈的面子，没再多话。

“我因伤退隐了一年多，在此期间将指挥权转交给了墨枫。所幸他不负所托，并未让浩气盟欺凌到恶人谷的地盘上来。在此对他表示感谢。”洛祈淡淡地说。

其他人心里都在暗诽。谁不知道真相明明是他一出事墨枫就带着他的指挥权走了，叛出了三军，哪有转交指挥权这么冠冕堂皇。但没有人敢说出来。墨枫攥紧了拳，他听不得洛祈这样说话——这样冷冰冰地，公事公办地说话，让他觉得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唐的梦，梦的最后被他自己戳破了，戳醒了。

“而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恶人谷各军之间疏于沟通，爆发了不少内战，削弱了我们对抗浩气盟的实力。日前谷主传信于我，要求联系诸位将领，商讨一下关于各军内战及恶人谷阵营指挥权的事，希望诸位能以共同抗击浩气盟为重，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这便是我今日将诸位召集在一起的原因。”洛祈淡淡地说。

底下一片喃喃赞同之声，不少人都点了头。洛祈接着道：“因此，今日首要之事便是关于阵营指挥权。众所周知，恶人谷人才辈出，并非只有一位将领身负指挥之能，但指挥令牌只有一块，为了令牌归属而内讧只会让浩气盟看了笑话。所以，在此请诸位大帅各抒己见，你们手里都握着兵权，你们认为谁任指挥最为合适？”

二军主帅嘿笑一声：“洛帅既然回来了，指挥权自然得收归洛帅，不会有人有异议。”副帅也跟着笑道：“洛帅才是恶人谷名正言顺的阵营指挥，其余人谁能有洛帅那样高的威望服众？有异议者，心思怕未必是向着我恶人谷的利益。”

两位位高权重的将领一发话，陆续就有不少小军团，不，是绝大多数小军团的掌权人，也跟着二军表了态，支持洛祈收回指挥权，或让墨枫交出指挥令牌。不过片刻，会场上已是一边倒的形势，洛祈冷眼看着，时不时侧耳听身边的梁奈低语几句，自己虽不发话，意似征求众将意见，但是，谁都能看出他强势而必得的架势。无怪各小军团跟风附和。

唯有杨魂，戏谑的目光在场上巡视了几圈，看戏一般，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直没有说话。

墨枫昨晚听凰久说今日这个会就是打他们的脸的，还以为指的是他离开三军一事。他不是没想过指挥权的问题，说实话若从他自己的意愿来说，他根本不愿做恶人谷的指挥，而且，他也根本没想到，洛祈摆明了态度，要他还回指挥权。

——明明当年都不许他把令牌从腰上摘下来的。

等大家喧喧闹闹地表过态，梁奈屈指敲了敲桌子，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只余他一身银饰发出的细碎声响。他挑眉，冷然对墨枫道：“身为指挥必须事先备战，而不是战到紧急时才出来救场。我不知道你当年在浩气盟的规矩是怎么样的，但我恶人谷容不得你视战事如儿戏，肆意妄为。之前洛帅不在，允许你临时接替乃迫不得已，如今正主已经归来，你恐怕没资格继续在这个位子上待下去。”

这是第一次有人公然出面指责墨枫，但恶人谷其他将领心中都有着类似的想法。墨枫指挥是不错，但不管怎么说，他才加入恶人谷两年就手握指挥权，多少让这些资历深厚的恶人谷老将觉得有点闹心，如今洛祈回来，他们当然更希望由洛祈收回指挥权。

堂堂一军被围攻到这个地步，还是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事，一军副帅又怒又惊惶。墨枫抬头看着梁奈，直视他挑衅而讥诮的目光。他若果真视战事如儿戏，肆意妄为，怎么会把自己的身体糟蹋到这个地步，何必把自己的心糟践到这个地步！

然而没容他开口，梁奈就已续道：“你家凰帅今天没来，但当初他说的话想必你是听见了的。他自己亲口说过，只要我拿得出能打败华言的人，指挥权双手奉还。现在我拿出来了，你可是要违背你家凰帅的承诺，赖着不还？”

能打败华言的人——能打败他的人。

墨枫看向洛祈。他一直避免看他，因为对方连一个目光都不愿给予，每看他一眼，心里就更堵一分——若非洛祈默许，梁奈怎敢在他面前为难他？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失败，许下的承诺没有一个能完成，一个个都像硕大的巴掌，狠狠甩在自己脸上。当初答应了凰久以他一军弟子的身份出任恶人谷指挥，三年。如今才一年半，他就已经无法保住手中这块烫手的令牌。

你们觉得我很想要这块令牌是吗？你们认为我就是这样贪图名利的人是吗！

是，是的，没错。不需要解释，也没必要解释。

“既然让我归还指挥权是众望所归，那么，令牌在这里，洛帅请收好。”墨枫扯下腰间的令牌，啪的一声放在了桌上。直到这个时候他的腰板依然挺得很直，那是在浩气盟多年的积习，就算再是病体难支，就算已输得一塌糊涂，只要还剩一口气，也要昂着头退场。

“我在一军并未任职，除去这块指挥令牌就是孑然一身，没有资格与诸位大帅同坐一桌开这样的会。恕我之前冒昧，给大家添麻烦了。我这就退席。”他说完，推开椅子转身就走。毛毡起落间冷峭的雪风吹进了营帐，只余诧然的众人和惊慌失措的一军副帅。

磷火一直候在门口，见墨枫这么快就出来了，还奇怪着，就见墨枫对他一伸手：“药。”磷火忙掏出来给他，只见他边走边把药瓶倾斜，黝黑的药丸滚了一手，他数也不数，仰头尽数吞了下去。

“师父！这个不能吃这么多！”磷火忙去抢药瓶，手才伸出去就被塞了一个几乎空了的瓶子。墨枫的脸色很难看，手捂着胸口费力地吞下药丸，艰难地低喘，磷火想来扶他，却被他推开。

“去牵马……”墨枫缓了好一会儿才把话说出口。

“回营地吗师父？”磷火也不敢多话，赶紧解了马的缰绳牵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墨枫点点头，翻身上马，转头见磷火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护卫着，心里有些发酸，又觉得可笑。

“走吧。”他声音低哑地说，抽了一鞭子领头朝一军营地而去。

他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笑。早在林锋那里的时候，林锋说了那些话，他就预想过可能会出现今日的状况。交易是他自己选择的，离开也是他自己选择的，当时不是想着，只要能让他活过来，怎样都可以吗。现在他活过来了，多好，还有什么不满足。

还有什么不满足。

还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说好的等三年呢，他的道长倒是提前回来了，但是，却不再是他的了。

当日刚离开三军时，并不是没有经历过比今日更难堪的围攻，但是，那个时候总想着，三年，三年就解脱了，总想着如果洛祈在的话，是会站在他这边的，如果世上只剩下一个人能支撑着他，信他，那一定是洛祈。总还是——有希望的。

就依靠着这么唯一的一个念想，他才撑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习惯无视掉其他人的诋毁谩骂，甚至侮辱鄙夷。他们说你这么脏有什么资格勾引我家大帅，他们说我家大帅的遗物你有什么资格拿走。可是，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强硬地挺直了身躯坚守住自己微薄的立场，到头来却换得这么一个，被那人领头当众逼他还回指挥权的可笑局面。

他却还对他的小徒弟说，那是你师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