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 33 章(1 / 1)
长乐坊。夜深。
敲门声迟疑地响起,华言放下手中的案宗,把灯芯拨亮了些,“进来。”
房门被推开,一位一身武林天骄道袍的纯阳道子缓步走了进来,解下腰间宝剑放在门旁的桌案上,躬身抱拳行礼:“华帅。”
“坐。”华言站起来,那人依旧有些拘谨,等华言在会客的太师椅上坐下了,才依言坐了下来。
“几年不见,你怎变得如此生分客套了。”华言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如今阿清不成器,墨枫又叛去了恶人谷,整个浩气盟里你已是数一数二的将领,怎的还如此谦恭多礼,唯唯诺诺,如何体现大将风度。”
“华帅谬赞,末将惶恐。”秦诗忙道。
华言一笑,“不是谬赞,如今浩气这局面,你我心里都有数。我不可能在浩气盟久待,等我一走,总得有人出来挑起这大梁。”
秦诗额角渗汗。华言从不说废话,进门就跟他说尽好话,必有其他用意,以是华言越是赞他,他越紧张。
“一军如今的声威已无以伦比,华清磨练了这几年也比原来成熟多了,这重担,必然还得落在他身上。”虽知华清被洛祈废了右手,从此无法再握剑,但他也只能先把华清搬出来跟华言打太极。
华言淡淡笑了笑,把玩着手中茶杯,不语。屋内一时间沉默地连灯芯炸开的声音都清晰无比。秦诗只觉得手心湿得连茶杯都拿不稳了。
“秦诗啊秦诗,五年前你还野心勃勃,怎地是越活越没长进了?”华言似笑非笑,抬眸看了他一眼。秦诗心里一慌,手指一紧,差点把杯子捏碎。
“我今日叫你过来,不是跟你寒暄唠家常的。”华言淡淡道,“你心里有什么想法,还望你坦诚告诉我。”
一滴汗从秦诗额头滚了下来,“末将……末将当然也希望能建功立业,光大三军。但末将自知能力欠缺,恐怕难以掌控大局……”
“我只问你有没有这个野心和信心。”华言打断他。
秦诗语塞。他实在拿不准华言是在试探还是怎样,明明华清才是他的人,就算华清废了,一军中也有很多人依旧会忠于他,威信和实力肯定弱不到哪里去。问野心谁没有,可是他若真的冒冒失失透露了出来,没准出了这道门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呵。”华言一笑,倒掉了杯中茶水,把茶杯放在桌子正中,拿起茶壶开始倒水。杯子很快就满了,但华言仍不停手,任那茶水滚滚溢出茶杯,淌得满桌。
“华、华帅……”秦诗不知此举何意,心中更慌。
“看见没有,这就像你一样。”华言倒干了茶壶,放到一边,指了指那装满滚茶的杯子,“野心那么大,能力却只有这一茶杯,瞻前顾后,再怎么努力也是无用功,因为全白白淌出去了。”
秦诗错愕,张口结舌,心中虽然不满不甘,但更多的是震惊。
因为华言说的没错。
“但是呢。”华言揭开茶壶的盖子,运气为刃,手指轻巧地抹过壶口,将狭小的壶口切了下来,只余大敞着肚子的壶身。他端起那杯满满的茶,放入茶壶,再拿过秦诗的杯子,把杯里的水全倒进了刚才那个茶杯。茶水依旧溢出了杯子,但却被茶壶装住,再没有一滴淌到桌面上来。
“若有人能指点你,辅佐你,有这等野心,日后必成大器。”华言抬眼,淡淡地看着他。
秦诗愕然,“华帅是说……华帅……愿意指点末将?”华言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就算是试探他的圈套,他也舍不得放过如此巨大的机会。
华言意义不明地笑了笑,手里的茶杯轻轻敲了敲茶壶,只听清脆的一声响,壶面出现无数裂纹,顷刻间碎成了粉末,滚水再次淌了出来。
“等我一走,浩气指挥之位空缺。无论你现在承不承认,到时候你肯定会去掺合一脚。不是我堕自家的威风,目前的浩气盟尚无能入我眼的后起之秀,因此日后指挥之争无论是你或是阿清胜出,浩气盟都没什么希望。”
“但是你看看现在的恶人谷。原本一个洛祈一个杨魂,就已经够浩气折腾了的。如今再添了个墨枫,浩气盟恐怕要如这茶壶一样,被你们玩死。”
秦诗讷讷无语。华言有能力也有威信,他再不服也不会去争。但是等华言一走,就算明知华言说的是实情,他们这时候再起内战会毁了浩气盟,但面对了华清那等威胁不大的对手,他怎么可能不去抢一抢那指挥的宝座。
华言看着他,眼中划过一丝犀利的光,随即垂下了眼睑,淡淡道:“我走以后,你们要怎么乱,我自然再管不到,但我也不希望浩气盟就这样毁掉。你也不必再猜我的想法,若非阿清自作孽,惹出一堆蠢事,我也不会找你来说这些。”
“我的时间不多了,排兵布阵运筹帷幄,但凡我会的,你们若愿意学,我都可以指点,以后谁输谁赢由得你们自己。但你若不愿,我也……”
“末将愿意!”秦诗马上道。华言审视地看着他,他第一次毫不迟疑地对视,坚定的目光中燃起熊熊的火。
“我就欣赏你的野心。”华言终于笑了,“这桌子搞得一塌糊涂,我们去那边谈。”
秦诗马上跟着他站起身,来到书桌旁,见他拿出一套新茶具,马上殷勤地烧水泡茶。
华言噙着一抹笑看他忙活,也不阻拦。待他把茶泡好,才悠悠然开口:“明日就要与恶人谷和谈,面对如今的恶人谷,你有什么应对的想法?”
语气不似考验而如探讨,秦诗心里很是受用,想了想道:“恶人现在越发强势,而且似乎比原来团结了。这一回东昆仑高地肯定拿不下来,我们只能先让一步,回头再谋略。”
华言点点头,“说得好,团结。连天天窝里斗的恶人一军和二军都能联手对敌,浩气的压力自然大。”他说完这一句就没了下文,只是看着秦诗。秦诗只得费尽心思继续想答案:“……嗯,所以我们要打破他们团结的局面?”
“怎么打破?”华言漫不经心地问。
秦诗的额角又开始冒汗,“打破……挑拨离间?”
华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譬如恶人一军和二军,本来就恩怨已久,打得比敌对阵营还凶。你无论怎样挑拨,在他们面前恐怕都不疼不痒。”
也是啊,可是,他们这不还是联手了啊……
“所以,他们联手的根源是什么?”华言问。
秦诗看着华言,眉头紧皱。在他对恶人二军宣战之前,恶人二军还和一军打得水深火热,等华言发动阵营战,两军就联手了。所以说是内战靠边,一致对外?
他把想法对华言说了,华言只是问他:“这是主要原因之一。但是,他们是一开战就联手了吗?”
秦诗回忆了一下,刚开战的时候二军被他牵制在龙门,一军被华言逼上了西昆仑高地,并无合作的机会。他们真正开始一致对外联合作战是——墨枫到昆仑接任指挥以后!
“墨枫!”秦诗醍醐灌顶,“关键在墨枫!”
华言一笑,提笔饱蘸浓墨,在纸上画出数个硕大的墨点:“号令恶人谷三大军团,团结统一散人的力量,只因墨枫是从浩气盟过去的,与恶人谷各方势力的利益纷争纠葛牵扯不大,立场很客观;而且他领着浩气盟与恶人谷对战这么多年,在恶人谷中也有一定的威慑力,所以才能顺利统战指挥。若换做洛祈杨魂,或是凰久之流,威信是有了,仇家也不少,恐怕没这么容易能迅速建起统一战线,把我们打退。”
他一边说,一边把几个墨点连在了一个中心点上,在点上重重涂抹,然后注上了“墨枫”两个字,字迹有些凌乱潦草,秦诗一看,那上好的紫毫笔尖都开了岔,心里突然一虚。
“他原本是我浩气盟的将才。”华言坐回了椅子,长长一叹,“若那时不闹出那些事,此刻我又何须在此处操心。”
秦诗纠结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华帅……想把他争取回来?”
华言冷然一笑:“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又怎会回来。”
秦诗犹豫许久,把心一横:“墨枫留在恶人谷对我们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他既不会回浩气盟,我们也无须拉着人家不放。但是,他既然是恶人统战的关键点,也断不能容他安安稳稳地在恶人谷做指挥。”
华言看他一眼:“听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
秦诗突然单膝跪下,俯首抱拳,一副请罪的架势:“末将当年为一己私利,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向华帅请罪,望华帅宽宏。”
华言皱眉:“人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你何必如此,快起来。”
但秦诗仍执意跪着:“如今浩气盟这般局面,末将虽非主谋,却也脱不了干系,自知罪孽深重,若华帅不宽宥,末将不敢起来。”
“什么事这么严重?”华言道,“起来再说。跪着像什么话。”
“请华帅宽宥!”秦诗仍是不动。
华言无奈,“那你先说吧,你做了什么?”
秦诗咽了咽唾沫,低声道:“半年前浩气盟对墨枫发下了天罡通缉令,将墨枫逼得无路可走,但那时他并没有加入恶人谷——据末将所知,他甚至没有串通恶人谷。一切都源于谣言。”
“……我知道。”华言道。这本就是华清动的手脚。
“他真正叛入恶人谷的前一天,我还见过他,与他交过手。”秦诗低声道,“那时候他虽然与洛祈同行一路,但并未表现出要加入洛祈的意思。”
“所以,他突然变卦,是因为——你从中作梗?”华言大概知道了他要说的重点。
秦诗颔首,声音更低了,“末将手下有位隐秘的幕僚,是万花书墨弟子,最擅丹青字画。任何人的字迹只要他花功夫去临摹,都能写得九成九像;一些重要人士的笔迹,如末将,华清,墨枫,或是恶人谷的几位主帅,他都研究了很多年,临摹出来连本人都辨不出真假。”
华言看着他,没有再接话。
“那日末将一时不查,中了洛祈的圈套被擒。谁知第二天一早便被洛祈放了,而洛祈的条件,便是让末将手下的那位万花弟子模仿华帅的笔迹,写一张字条,交给——华帅当年的一位旧部。”
“写了什么?”华言淡淡地问。
秦诗嘴唇微动,纠结半晌,终于咬牙说了出来:“……墨枫已叛。”
死寂般的沉默。
秦诗不敢抬头看华言的表情,心脏因惶恐而跳得剧烈。但既然都已经说到这里了,全部说完又何妨。
“字条刚送到,墨枫就去找了您那位旧部,大概是想求援,让那人帮他与他自己的部下联络上,出兵平反。但是……”
“够了。”华言蓦地打断他。
后面的事情已经不用再说下去了。他清楚他旧部对他的忠诚,收到他的亲笔定会深信不疑;他也清楚墨枫对他的感情,让墨枫看到了那样一张字条——无怪他万念俱灰,转而直接加入了恶人谷。
虽然早就推测到秦诗一定在中间动过什么手脚,今日找他过来的目的其实就是套话,可当他把这一切坦诚在面前时,华言还是有些克制不住愤怒。
自从他回来,他和墨枫就没能好好地谈过一次。墨枫恨他轻信谣言,他何尝不怨墨枫绝情绝义轻易背叛。两个人根本没法好好沟通,说到最后还是争吵。若能早些知道这真相,也许,还是有挽回的余地的。
可他就这样白白让洛祈和秦诗瞒了这么久,瞒到洛祈圆满收网。当他看到墨枫手上的鸿雁时就知道一切已经无法回头了。那个原本只为他离经易道的万花弟子,穿上了恶人谷极道魔尊的衣饰,站在恶人谷大军之前,拿着别人为他做的离经神兵,戒备地对着他,杀气勃发,一字废话都不屑多说。
——而那鸿雁原本是他许诺过的,却由别人兑现了。
洛祈。
“华帅?”沉默的时间太久,秦诗越发心慌,不由得出声道。
华言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手不自觉地把桌上那张写着墨枫名字的纸抓成一团。
“洛祈的主意。”他轻声说。
“是。”秦诗答道。
“可有证据?”华言问。
秦诗为难地摇摇头,“洛祈一向谨慎,这事除了末将和他,也就只有末将手下那位万花弟子知道了。”
华言将纸团揉得更紧,“字条是谁送去的?送给了我哪位旧部?”
秦诗道:“因末将怕旁人送去引起怀疑,所以负责送的是末将军中专司情报和联络的军士长;字条送给了洛阳城中李记铁铺的李老板。”
“好。”华言只说了一个字,便再无下言。
秦诗心中纠结不定。看华言的样子像是对墨枫余情未了——如果他对墨枫有过感情的话。墨枫的实力有目共睹,若华言执意要把墨枫争取回来,他还混个毛。不由得出声试探着问道:“华帅……想揭穿洛祈?”
华言看了他一眼,他忙接着道:“末将只是觉得,墨枫恐怕不会回头了。”
华言没吭气,秦诗心中焦急,又续道:“他作为阵营指挥叛入恶人谷,让浩气盟颜面尽失,而且他杀了那么多浩气弟子,还带兵攻打过浩气盟大本营。即使他回来,浩气盟中千千万弟子,恐怕也不一定全都容得下他。”
华言的手指在书桌上来回地敲,一下一下,看得秦诗心惊肉跳。
“无论他会不会回头,”他缓缓道,“我都不会让洛祈像现在这么逍遥得意。”
“恶人三军是他在恶人谷的依托。只要他与洛祈有了矛盾和间隙,我们就有机可乘。若能让他跟洛祈翻脸,恶人谷的威胁就大大降低了。到时候就算他不回来,恶人谷空有洛祈和杨魂,打起来也不会如这一次这样吃力。而这件事,就是离间他们的契机。”
“华帅明鉴。”秦诗连忙附和道。
“但是,”华言话锋一转,“此事虽是洛祈主谋,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呃……是。末将请罪,求华帅宽宥。”秦诗冷汗滴下。
“事出在你的人手下,自然需要你的配合。”华言淡淡道,“也算将功赎罪。”
秦诗抱拳:“但凭华帅吩咐!”
次日,昆仑雪停,天气晴得异常的好。恶人谷诸位重要将领分别从南北启程,前往长乐坊参加停战议和。因一行人到达的时辰较早,长乐坊被浩气重兵把守,望之生厌,凰久便借口会前商议,带着叶清影几人大喇喇地从长乐坊中穿了过来,去找洛祈聊天。
墨枫已经解了洛祈的封脉,因念着所谓煞气对那心疾有所克制,便向凰久借了织炎断尘来看。凰久也不介意,顺手解下重剑扔了过来,墨枫去接,结果被那剑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叶清影离得近,忙笑着去扶:“这件神兵有七十来斤重,可别低估了。”
墨枫点头,抡起来舞了两下,顿觉手臂发酸额角渗汗,转眼正见到凰久揶揄地看着他,一副你当我大藏剑山庄的功夫都是好学的模样。墨枫耸耸肩,回手就把剑塞到了洛祈手里。万花走的本来就是轻灵游龙的路子,使不动这等重兵有什么好惭愧的,真正切磋起来他也未必会输给凰久。
洛祈练的本就是剑,天下剑道相通,大多异曲同工。只是藏剑山庄的重兵确实没研究过,且藏剑修习外功,他修的是内功,这重剑用起来有点不伦不类。但是,这件触手灼热的神兵用在手上,北冥剑气一套走完,那名为渔思的古怪心疾确实没有半点动静,完全没有发作。
不愧为天底下煞气最重的兵器。洛祈把重剑还给凰久,活动活动胳膊。藏剑武学双兵齐上,轻重剑必须交替使用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织炎断尘能克那心疾,但御风并不能,凰久用御风时却并不受影响,很明显,他身上的渔思必然已经解了。
他和墨枫对视了一眼,知道彼此都在考虑怎么把这话问出口。那段记忆于凰久必是耻辱至极,直接提起恐怕不妥。而且当年的事洛祈知晓更多内情,知道此事事关凰久的前任主帅、恶人谷前指挥林锋,凰久平时温温和和的,看似带着假面,喜怒不形于色,但提起林锋的时候绝对是例外。他一提起林锋就炸,若贸然扯出往事,恐怕无法安然与他聊下去。
叶清影看了他们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口:“不知今日华清会不会来。”
洛祈道:“反正他已经废了,来了也是自取其辱。”
叶清影点头道:“是啊,手废了,剑也用不了了。还有那个渔思,仿佛就是专门用来废人功夫的,诡异又残忍,够他受的了。”
凰久很明显地一僵,“渔思?”
叶清影道:“是啊,洛道长那一手露出来,我们都莫名其妙,谁知华清还真中了招,吓得直哭号。”
凰久霍然看向洛祈:“你会渔思?”
洛祈露出一个苦笑,“我哪会什么渔思,不过是做个样子吓唬吓唬他。要不是他失口说漏了嘴,我都还不知道这邪门功夫叫这个名字。”
凰久收回了目光,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那你怎么知道可以用渔思吓唬他?”
“华言会这个。我只是试华清一试,也没把握他到底见没见识过。结果一不小心赌对了。”洛祈道。
凰久道:“华言会?他在谁身上用过?”
洛祈继续苦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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