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 29 章(1 / 1)
叶清影回到三军营地时日暮已经西垂。三军不少人都认识他,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开玩笑,还有热心的小兵过来帮他推轮椅。几个人有说有笑地来到墨枫的营帐前,突然噤了声。
“梁……梁将军……”
营帐前护卫的兵都被遣走了,梁奈一个人倚着帐外的旗杆出神。两条巨大的双生蛇王黏黏腻腻地缠绕在他脚边,看到有人靠近,便竖起头咝咝地吐信子。
军中虽有不少五毒弟子,但没有任何一位能饲出如此巨大而慑人的蛇王,加上梁奈本人性格冷热不定难以捉摸,除了他自己带的兵,大部分人对他都敬而远之,只敢偷偷仰慕。所以几个小兵一见到他,顿时都止住了脚步。
“有劳你们送我过来。谢了。”叶清影对几人抱了抱拳。几人赶紧顺着台阶下,客套两句就脚底抹油闪了。叶清影自己推动轮椅上前,开口唤道:“梁将军。”
梁奈啪地打了个响指,两条巨蛇凭空消失。他直起身子,一身细碎的银饰发出令人愉悦的声响。不得不承认,梁奈虽然生得高挑修颀,不似普通苗疆人那般娇小妖娆,却也别有魅力,其人如仙如妖,行走之处碧蝶随舞,幽冷暗香四溢,神秘俊美蛊惑人心;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靛青的眸子随便一瞥,仿佛都能轻易让人恍惚沦陷,气场之强大令人不敢直视。
“叶少爷。”梁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两人自几年前叶清影离开恶人谷至今,还是第一次见面,许是没想到叶清影竟然坐上了轮椅,梁奈目中带了几分异色。
“将军来找墨先生?”叶清影道。梁奈看了一眼营帐门口低垂的帘幕,“他在休息。”
“嗯,这几日全靠他一人指挥调度,累了他了。”叶清影道,“将军何不到附近营帐休息,待他醒了再过来。”
梁奈没说话,须臾,摸出了一支骨笛,横在口边一吹,悦耳的异域音符流淌而出,他周身那些似真似幻的碧蝶顿时化为碧色尘末,随着笛声浮动,飘入墨枫的营帐中。
叶清影看着他,不明所以。虽然几乎没见过梁奈用治疗心法,但往日遇过的五毒弟子也不少,见多识广,他也知道那碧蝶是疗伤祛毒用的,另有定心凝神的功效。但墨枫并没有受伤啊。
“走吧。”梁奈并不打算解释,转身就走。叶清影推动轮椅跟了过去,还没来得及问出问题,梁奈就停下了脚步,转头,“你的腿?”
叶清影突然想到梁奈同为五毒弟子,关于他的身体状况,旁人看不出什么端倪,梁奈可未必发现不了,顿时有些脸烧。这中间的纠葛实在不想去回忆。
“没什么……”他含糊应道。
梁奈审视着他,单手执笛吹出一个音,叶清影只觉得浑身一空,犹如浮入虚空之中,身体却再也无法动弹。虽知梁奈不会对他不利,但仍忍不住心慌。只见梁奈指尖射出数道晶莹的冰丝,落在他身上,刺透了皮肤一般迅速没入他体内。他能感觉到那抹沁心的凉意在经脉血液中游走,并不难受,反而莫名的舒服。
这一走神,待身上的冰蚕被收回,叶清影才发觉梁奈已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脸烧得更厉害。这分明就是被看穿了。
“发作了三次还活得好好的,你也算命硬。”他短促地笑了一下。那张淡漠的脸一旦绽出笑容,简直让人移不开眼。叶清影发现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人和墨枫都很像。
“……站起来试试。”
“……什么?”叶清影一懵。
梁奈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吹了一个音,巨大骇人的灵蛛凭空出现,长腿一伸,将叶清影从轮椅上拎了起来。
叶清影虽不乏江湖经验,但当年多行走在中原地区,确实没机会和五毒弟子动过手,哪里见识过这些诡秘灵宠的威力,何况梁奈非凡,所炼灵宠皆是体型巨大色彩斑斓,攻辅能力极强,较之普通的五毒灵宠更为吓人,此刻给梁奈的灵蛛抓了起来,还是惊得脸都白了。谁知那灵蛛只是把他放到了地上就收回了腿,随后啪的一声,凭空消失。
“这不是站住了嘛。”梁奈啧啧道。
叶清影这才注意到他竟然自个儿好好地站了起来,一意识到这一点,穿刺的剧痛就从膝窝埋针处扩散开,身躯瞬间摇摇欲坠。
“万花谷就是麻烦,治标不治本,添乱。”梁奈皱起眉头,骨笛凌空一挥,又把叶清影推回了轮椅上,几只碧蝶随之落到叶清影身上,稍稍缓解痛苦。
“等他醒了让他把针拔了。简直乱来。”
——可是,重点是,毒没有发作?
“多谢梁将军。”虽然并不明白梁奈做了什么,但叶清影还是说道。梁奈嗤笑了一声:“别忙谢,这笔账要记在李潇头上。算上你身上这只,他这几年来费了我七只眠蛊了。这可不是一个谢字能还的。”
眠蛊?
所以说,小五毒过世后这几年,是梁奈在用眠蛊护着李潇不让他毒发?叶清影眨眨眼睛,他并不清楚李潇与梁奈不和的传言,闻言也没想太多,并不惊讶,只觉感激。梁奈抬起眼皮子看他一眼,又恢复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拿着骨笛的手颇不在意地挥了挥,转身朝旁边的营帐走去。
混沌的梦境深处,各种怪异的场景穿梭横行。他看见一片逃不出的血海,淹没了他奉为圣地的青岩万花,古老的生死树开出莹白的花朵,花瓣漫天飘落,浮在血海之上,宛如星辰。他在血海中寸步难行,只觉得要被汹涌的波涛淹没。那些花瓣渐渐汇聚高大而飘渺的人形,靠拢过来,围在他四周,嘴唇夸张地开合,血海上回荡起玄灵的回音。师兄说我用离经易道救人,你用离经易道杀人,师父说我教你天工机甲之术不是要让你助纣为虐,华言说你看看你手上沾了多少曾为你挡抢拼命的浩气盟弟子的血,谷主说我大万花谷没有你这样倒戈弃主的逆徒,你一个人就把青岩万花几代辛苦建立的清誉毁于一旦。
而他竟无言以对。那些说话的嘴越来越大,越来越扭曲,渐渐占据了整个视野,声音也越来越飘渺,重重叠叠几乎要把人逼疯。他想捂住耳朵,然而才抬起双手,就看到无数血水从自己破碎的掌心汹涌而出,染红了落星湖。他放眼看过去的茫茫血海,原来都是源于他自己。
他知道这只是梦魇,却醒不过来。那些扭曲的血盆大口和声音离他越来越近,闭上眼睛也于事无补。他在浩气盟的时候不放过他,如今去了恶人谷,还不放过他,究竟为什么要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他纵身,穿过那些虚影,投入了血海之中。
仿佛冰凉的寒气灌入脑袋,墨枫瞬间惊醒。胸腹一阵阵压抑不住的烦闷,他按压着胸口咯出一口淤血,看着满手的血红,一时间有点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他坐起身,鸿雁在床头的小柜上静静地散发着幽幽莹光,伸手过去,那莹光仿佛有所感应,微微浮动,聚拢合散,缠上他的指尖,细细一看,却非白色,而是莹然碧色。
——碧蝶?
墨枫拿过棉布擦尽手上的血,轻轻取过鸿雁。触到神兵的一刹那,泛着微芒的碧色尽数消失,胸口的烦闷随之退去了大半。他手指微动,神兵腾空,一周翻转,莹白的光华流溢,洒下星点辉芒,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想来是梁奈回来了吧。除了他,估计也没人会这么做。
墨枫披了外袍,点起一支灯,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脸。那片血海他已不是第一次梦见,只是时隔多年,几乎都要忘却。当年受华言和谢渊之托,他孤身挑战尽浩气盟大小高手,顶着巨大的压力接下临时指挥位置的时候,几乎就是这样每日梦魇。花间游的功夫固是潇洒俊逸,用于实战却十分残酷,点穴截脉杀人于谈笑间,玉石之下几无完尸,被花间万花打伤就算不死,大多也是经脉尽废从此沦为废人。他自知没有华言那样振臂一呼百方响应的威信,初初接任指挥必须身先士卒才能最大限度地鼓舞士气,所以几乎每场大战结束,他的战袍都已被鲜血浸透,根本看不出原本湛蓝的边摆颜色。死在他手上的恶人谷弟子数都数不清,到后来,只要与他正面遭遇的不是恶人谷的主力部队,恶人谷一方绝对是四散溃逃,根本不敢应战。
那个时候他就觉得,他这样不计代价只争输赢,手上那么多冤魂,与真正恶贯满盈的人,又有何区别。由此,他从不认为恶人谷中都是罪大恶极之人,也不认为浩气盟里皆是浩然君子。他的满手血腥,早在浩气盟的时候就洗不掉了。世间的黑白对错并没有绝对之分,两大阵营一直也只是在追求一种平衡而已,谁也没有资格冠冕堂皇。
——死不悔改。华言是这么说的。
不悔,不改,是因为他已经回不去了。他的生命中没有后悔这个词,也无意为自己洗白,所求不过那一句,为自己而活。就算看不到前路的尽头,他也不会再回头。
你并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而你追求的,如今的我已不再苟同。
他束好衣带,上下打理完毕,出门去找梁奈。
浩气盟大军占据着昆仑南部,与恶人谷僵持了八日,其间除了一些边界上的一些小摩擦,并没有大的动静。至第九日,恶人谷得到线报,华清带领的浩气一军主力已经进入龙门荒漠,用不了多久就能抵达昆仑。
援兵将至,浩气盟士气一振,但背靠大本营的恶人谷也不惧。休战了几日后双方的气氛又一次剑拔弩张起来。然而,浩气一军进入龙门荒漠以后就宛如泥牛入海,再也没传出任何消息。浩气盟想是自有部署,不慌不忙,倒是恶人谷有些按捺不住,一时间流言如沸,议论纷纷。
其实华清并没有赶往昆仑。进入龙门荒漠之后,按照华言的指令,他带人驻扎在了龙门客栈附近,与华言派过来的人会合,然后就封锁了龙门,开始分兵搜索荒漠戈壁。据线报,洛祈的人同样北上了,只因为了避免正面遭遇而错开了浩气的队伍,但脚程与他们差不了几天。龙门是进入昆仑最近的一条路,他们既然选择顶着风头返回昆仑,必是军情紧急,不可能再往其他地方绕路。大漠的地形与山林可不一样,堵死了龙门,要抓住洛祈就容易得多。
私心来讲,华清比谁都想抓住洛祈,想亲手抓住,再亲手折磨。反正留口气送回去给华言做人质就好。与洛祈在山林间对峙的几日,他做梦都想干掉洛祈,几次甚至冲动涉险,差点乱了大局。他不明白洛祈到底有什么好,如果墨枫选择的是华言,他无话可说,可是——那日墨枫为了洛祈拿刀指着华言的情景仿佛一颗毒瘤在他心中越长越大,他只觉得如今无论怎么折磨洛祈都难解他心头之恨。
他现在坐镇在龙门客栈,等着派出阻截的两路兵马的回报。华言那边已经得到消息,说在鸣沙山附近发现了恶人的踪迹。玉门关被华言牢牢把守,没人能偷偷潜过去,他只需负责围追堵截就好。他手上的兵力是洛祈的十倍,在荒漠里可不好打游击,这一回可谓胜算十足。
可是,派出的人迟迟没有消息回来。
华清有些坐立不安。对于这一次他在金水被对手耍得团团转的事,华言已经非常不满,如今再擒不到洛祈,别的不说,他自己也会颜面尽失。要不是华言明令他坐镇中枢,他恨不得亲自出马。
眼看日头已经偏西,华言的人再一次来催问战报,而自己这边还没动静,华清已经开始烦躁。虽然明知荒漠中夜晚不宜出战,在久候无果之后,他又派出了两支队伍支援,人数是前两支的一个倍,领兵的也是一军中资历过人的军士长。
可是,往日从不放在眼里的龙门荒漠如今竟变成了噬人的沙海一般,一夜等到天亮,别说等到两支队伍归队,就连消息都没传回来一条。华言已经第三次派人来问,华清再也按捺不住,留了一支精兵在龙门客栈驻守,亲自带着剩下的人马进入了大漠。
冬日的荒漠更加萧索,一路黄沙漫天,偶有尚未完全被风沙掩埋的残垣断壁和古树枯藤。因天气多变,风向一改便是一种地貌,他们甚至看不到交战的痕迹,只能仗着人多,漫无目的地搜寻。华清现在有点后悔以前为何不多学一点行兵布阵的东西,当初他缠着华言想学,华言事务繁忙,哪有时间管他,就把他扔给墨枫。墨枫起初倒是有心教他,奈何他只一门心思想跟墨枫对着干,哪里能学进去多少东西。
那时候他总想着时间还长,他还年轻,他有华言这样的哥哥,总有机会慢慢学。但有时变故就这么发生了,华言重伤离开,走的时候把手中的大权尽数交给了他,还把墨枫留下来辅佐他,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抓不稳手里的权力。战争年代成王败寇,一切都得靠实力说话。他不行,就必须让位。
所以才导致了今日这样,带着数倍于对手的兵力,却连对手的影子都捉不到的尴尬情形。
华清带着人翻过一道巨大的沙丘。因日头渐渐身高,燥热难耐,他们走的又都不是平日走惯了的沙道,而尽往沙山里找,所以大多数兵都有些疲累了,于是打算趁着沙丘的阴影休息一会儿。谁知才下令原地休整,他就听到一阵不知何处传来的嗡嗡声,不大,但是让人心烦意乱。众将士正不知所以地四处张望,突然有人惊恐地指着刚刚翻过的那座沙丘顶部:“看!沙在动!”
借着日光,每个人都可清晰地看到沙丘顶部的黄沙正起伏跳动,宛如循着奇异节奏的舞蹈,随即有人发现身边的沙也开始跳动,而那不绝于耳的嗡嗡声正越来越大。
“撤离沙丘!”华清觉得不对,马上下令。然而大军才刚刚起步,厚厚的黄沙就从沙丘顶上滚了下来,宛如铺天盖地巨浪。
“快跑!”
大军四散奔逃,许多人根本快不过滚沙,很快被卷入沙海中不见踪影,其他人正连滚带爬地逃着,突然有喊杀声从前方传了过来。茫茫戈壁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的线,带起黄烟滚滚,朝他们逼过来。
“是恶人?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身边一个军士长已经吓呆了。
华清吐了一口带沙的吐沫,愤然道:“他们人不多,只是动静大。摆阵迎战!”
军士长快哭了:“可是我们的人……也不多了。”
华清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滚滚黄沙,心里大概明白之前派出去的几支队伍为何消失了。人和人斗尚有胜负之分,人和天斗,只是找死。他们空有人数,恶人谷却掌控着天时地利,他不弄清楚情况就莽撞出兵,已注定了一条必输的路。
既是如此,已经损了这么多人手,要么成功,要么战死,除此之外他已无法跟浩气盟交代。
“就算还剩一个人,也要与恶人奋战到底!”华清一扬手中的吞吴,怒然道。周围的浩气弟子终于受到鼓舞,掏出兵器,怒吼着结成阵型,与冲在前面的恶人骑兵撞在一起,喊杀震天,在茫茫戈壁上染出一抹荒凉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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