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 15 章(1 / 1)
明明是那么熟悉的扬州城,但逆着人群奔走,屡次抬头,都生出了不知身在何方的陌生感。墨枫几乎不记得他是怎么回到城郊营地的,混乱得嗡嗡作响的脑子直到见到大军营帐,才蓦地清醒了几分,由此,也生出了几分怯意,放慢了脚步。
方才那般混乱情形,华言摆明了是要挑拨离间,让洛祈误会——若洛祈以为他真的选择了华言,回了浩气盟,这里,还可能欢迎他么?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断剑。不管怎么样,得先把这个送回去。
才这么想着,已有眼尖的小兵看到了他,上前笑着招呼道:“墨先生可回来了!洛帅在大帐里呢。”又凑过来瞧,“这是什么?”
墨枫不动声色地用长袖掩了掩怀里的断刃:“没什么。”
那小兵没多问,只道:“洛帅也刚回来一会儿,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您要不要去看看?”
墨枫想了想,道:“我先把手头的东西送回去。”
那小兵也只是随口一问,本也无权置喙墨枫的行动,寒暄两句,行过一礼便离开了。墨枫抱着断剑朝自己的住处走去,一路上遇到的三军弟子都含笑向他行礼打招呼,神情举止与平日无异,很明显,洛祈回来后什么都没说。
可当时明明已经气成那样了。明明——被伤成那样了。
墨枫走进自己的营帐,把剑放在桌上,有些脱力地坐了下来。方才发生的事,必须尽快解释清楚,但现在洛祈正在气头上,他自己的情绪也好不到哪里去,根本不是说话的时候。最好彼此都冷静一下,也让他有时间想一想措辞。他清楚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方才他的所作所为都实在太伤人。况且前天夜里才——才……
他把脸埋进双掌,手上粗糙的绷带在脸上磨出了生疼的意味,手指有些痛苦地插入发中。心绪都还没平复下来,就听到营帐外依稀有人在急急忙忙喊叫:“……回来没有?要是还没回来可就……”接着是纷乱跑近的脚步声。
营帐门口的角铃被撞响,根本等不及回应就有人心急火燎地掀开帘幕跑进来,是一位颇为得力的军士长,旁边跟着两个小兵,见到坐在桌旁的墨枫,大喜过望:“回来了回来了!”
“怎么了?”墨枫站起来问。
“……一个能管事的都不在!可急死我了!”那军士长还没缓过气儿来,捂着胸口急喘,“您,您快去看看吧,洛帅他……”
“他怎么了?”墨枫心里一紧。
那军士长道:“他回来后就一直呕血不止,现在人都昏过去了,您快去……”话还没说完,墨枫已疾步走了出去。
洛祈的营帐他不知来过多少次,这一次却处处透着异样,生冷沉闷。今日进城采买玩乐,营地里有点资历的军医都不在,给洛祈诊治的是一位出师没多久的七秀小姑娘,问她病症,也只唯唯诺诺地报了个气血郁结,急火攻心,再说不出更多。那军士长颇识得眼色,大手一招就把小姑娘带了出去,厚厚的帘幕落下,只留了墨枫一人在里面。
墨枫走到榻边坐下,拉过洛祈的手腕诊脉,目光不由自主,就移到了洛祈脸上。昏迷中的洛祈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都是青白的,想来是之前痛得难耐,又失了血所致。那副容颜卸下了素日或玩世不恭或高深莫测的面具,没有一点遮掩防备,就这么坦然呈现在面前,偶尔颤动的睫毛带出几分极难见到的脆弱,看得人心里发颤。
相识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好好看看他。墨枫伸手,轻轻触上他的脸颊。指下的皮肤是冰凉的,额上还冒着冷汗,他拿过干净的棉巾,浸了热水给洛祈擦脸。带着热气的棉巾轻轻拭过额头,描过眉眼,眉间微皱,揉散不开,一眼望去,就知是郁结了沉重的心事。
墨枫默然把棉巾放回盆里,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布包。虽然已多年未用过离经心法,但是作为万花弟子,随身带针就如同随身带笔一样早成了习惯。从脉息来看,华言耀武扬威的一剑分明震伤了洛祈的内腑,虽然伤得不算重,但有先前两次搅心碎肉的折磨,再加上所谓的“气急攻心”,才让他回来后一再呕血,乃至昏迷。不疏通经脉,真气流转不开,胸腹间的郁结难愈,这伤势还会继续恶化。
墨枫打开针包,轻轻拉开洛祈身上的被子,解了他的亵衣,缠着绷带的手一一认过滞涩的经脉和受伤的内腑穴位。五年不曾用过了,再熟悉的东西也生疏了许多,而且他手上的伤还没好全,触感和落点未必精确,不做好准备,下针若失了轻重或有所偏颇,极易引发不测的后果,甚至危及性命。他冒不起这个险。
认完病症要穴,墨枫才取过银针,在指上捻了捻,久违的熟悉感自指尖蔓延至全身,让他安心不少。针尖尖细,沿经脉穴位依次刺入,或滞留体内,或捻转复出,一路而上,又稳又准。须臾,洛祈的胸膛开始小幅起伏,渐渐急促,墨枫落下最后一针,扶起他的上身,一掌抵上他后心,劲力缓缓灌入,蓦地一吐,扎在前胸的四枚银针一并迸出,洛祈随之吐出一大口淤血,脑袋歪向一边。虽依旧是昏迷不醒,不过,呼吸听起来悠长顺畅多了,不似先前那般浑浊短促。
墨枫收了针,让洛祈倚着他,手掌再度抵上他的后心,温润醇和的内息徐徐流淌而入,宛如冰河开化的春水,润物无声,悄然融入经脉,舒经导气,活血化瘀,与上一次以指力给他疏通经脉的霸道之法大相庭径。毕竟花间万花修的是克敌制胜之法,内息更为澎湃,劲力要强硬霸道得多;而离经万花主修悬壶济世之功,内息沛然温润如水,滋养益顺,宛如春风拂面,令人怡然而不易察觉,暗中早严实地护住了心脉,顺气疗伤。
墨枫自己也有伤未愈,身体不比平日,一套运行下来,已是心浮气动,额角渗汗。他收了势,扶洛祈躺回去,给他擦净嘴边的血迹,掩好衣服盖回被子,又细细捻了捻被角。现在暂时只能做到这样了,还是得等人醒了再进一步诊治。他探探洛祈的脉,转身找了纸笔琢磨药方。这样新伤叠旧伤的,再强悍的身体也受不了,待李潇他们回来,看情形商讨商讨,能不能在此多留两天,好好养养身体,不然,此去恶人谷又是千里奔波,路上再遇到个什么变故,洛祈恐怕是扛不住了。
然后又想到华言。先前所见,华言说他手上捏着洛祈的性命,虽然像是危言耸听,但墨枫不敢冒险,况且就算不会要人命,那样的折磨也太残酷了。下次再见要怎么应对,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总之该说的都说了,他的立场摆在那里,他知道要和谁一起并肩战斗,就够了。
思绪纷繁,笔尖悬在空中久久不曾落下,浓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片。脑中翻来覆去都是洛祈,迟迟才回过神来,墨枫下意识看了看榻上,却一瞬间怔住。
洛祈醒了,正看着他,逢他目光对过来,撇开了头。
沉默。
心脏被狠狠地扯痛。和解或是道歉,墨枫从来不擅长这些,方才本想好好考虑说辞,也给那军士长过来一乱,全抛在了脑后。但眼下纵不知该说什么,也必须说点什么。
“你……可还好?”他放下笔走到榻前,轻声问。
洛祈没说话。墨枫看不到他隐在床帏阴暗处的表情,但是,沉默的抗拒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样糟糕的气氛,真是太难受了。墨枫心里越发慌,抓起尚余温热的茶递过来:“要不要喝点水漱漱口?你嘴里都是……”
“你还回来做什么。”直接被打断。
那声音是哑的。心中揪痛,墨枫道:“我原本……”
“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洛祈直接道。
“你的伤……”
“出去!”
墨枫一震。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便是当年还身处对立阵营、日日杀伐相见的时候,洛祈也没对他说过。
方才下针时极稳的手现在已经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攥了被子一角在手心中,不肯起身离开。他不知道现在来说这个事到底合不合适,他只知道,今日若就这样出了这道门,以后,恐怕也不会有勇气和机会再走进来了。
“你要撵我走,也先把我的话听完,好不好?”他尽量稳住声线。
洛祈不说话。
“我没有回浩气盟。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跟华言说清楚了。”墨枫低声说,“今日去见华言,事先没跟你商量是我不对。我只想着早点把事情了结了,没顾及太多……我知道华言会动手脚,但没想到他最后玩了这么一出。我……要在你和他之间,我可以选,可是你和你,我怎么选?根本……”
“你都选了他了。”洛祈淡淡地说。
“我没有!”墨枫急道,“当时没跟你一起走是我不对,但确实是迫不得已,你要怪,我也不会找借口敷衍。除此之外我从没有站在华言那边的……”
“呵。”洛祈笑了一声,生生把他的话截断。
又是沉默。
墨枫心里乱成一团。他一直是淡漠孤傲的性子,从不擅与人交际,平日里若旁人对他有所误解,他一向是认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极少主动出面解释。旁人若信他,自无需他多言,若不信,他再辩解也是无用。就连华言误以为他叛变,最终见面,他也没过多解释。眼下这处境恐怕还是生平第一遭,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对方相信谅解,偏偏还不敢就这样负气一走了之——人家都撵他走了啊,他何时这般厚颜无赖过?
可是,不敢放开手。几个月剧变至今,他已无依无靠,若连身边这唯一的一个都再失去,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要我怎样解释,才肯信我?”墨枫低声说。
许是听出了他压抑不住的颤音,洛祈终于肯回头看他,眼眸中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仿佛浑然不在意。他闲闲地抬起手,在墨枫脸上摸了一把,轻佻地抬起他的下颔。
“说一套做一套,一点诚意都看不到,要我怎么信。”他笑了一笑说。
透明的水渍顺着眼角滚下,洛祈一震,伸手拭去,由此,也终于看清了那双一直在逃避的眼眸里所有的,根本不是抗拒,而是恐惧。
仿佛一道光刃劈过夜空,惊雷炸响,洛祈发热的脑子一瞬间清醒过来。看着身下人衣冠不整的狼狈形容,他简直头痛欲裂——他为何会失控到这个地步?这般禽兽举动,与华清那帮畜生有何区别?
真是疯了,彻底为他发疯了。掌控阵营指挥权多年磨砺出的冷静自制,在他面前统统一文不值,随便一触就全盘崩溃,心火一路烧进脑子里,烧得整个世界除了他,什么都剩不下。
身体中沸腾的愤怒和不甘渐渐沉寂,只余下挥之不去的黯然无奈。洛祈轻抚他的脸颊,凝视着他不住颤抖的长睫,知是自己的粗鲁行径让他忆起了过往的不堪。我疯了,你也疯了吗?为什么不反抗?
温柔的吻落了下来,一点点舐去了殷红的血渍。洛祈给他掩好衣袍,把人抱进怀里,将脑袋按入肩窝,嘴唇轻触他的耳廓,吐出柔和的抚慰:“别怕,放松,我不会做什么……别怕……”
长年握剑的手带着令人安心的力度,一遍一遍地抚过后心。怀里发抖紧绷的身躯终是渐渐安定了下来,洛祈苦笑,受伤的本是他,怎么倒变成了他来安慰人了。
刚才那番失控的举动确实有些过分,但他不想道歉。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他一点一滴拼命争取过来的,若是墨枫一直无动于衷那也罢了,可他明明给出了回应,却能在下一刻翻脸做出那样的事,实在让人心寒。这种事情若发生第二次,他还会不会失控,会不会做出更过分的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怀里这个人他早已不可能放手了。就算是玉石俱焚的结局。
低下头,恰好对上墨枫犹疑而小心抬起的眼眸。四目相对,洛祈注意到那目光一闪,似乎又想逃避,便直接扣住他的下颔吻他,没有给他机会。
这还是第一个如此温暖黏腻的吻,分开时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洛祈亲亲他的嘴角,笑了笑道:“我的滋味,跟华言比怎么样?”
墨枫的脸色刷的一白,“我,我和他没有……”
“我知道没有。”洛祈轻轻揉了揉指下淤青的地方。都被捏出青紫的痕迹了,一看就知道当时那样子是华言强迫他。但他就是生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配合华言来气他?
“今天没有,那以前呢?”
墨枫一窘,但洛祈不容他逃避,目光灼灼,等着他回答。
“我跟他……我们其实根本……”墨枫有些慌乱地寻找着措辞,“当年——当年其实就是我一厢情愿地追随他,他是待我很好,但他从来都……他……”
“我懂。”洛祈不再逼他说下去。不拒绝他,也不否定谣传,可偏偏从未表过态,更未作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一面独善其身,一面又暧昧着,让他心怀希望,钓着他让他为自己出生入死。华言啊华言,真是玩得一手好人心。
墨枫微微低头,“是不是觉得可怜又可笑?心甘情愿让他利用了那么多年……”
洛祈凝视着他。
“不。一点都不可笑。”他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轻声说,“你一直追随他,眼中从来容不下其他人。你又可知,我在你身后仰望你仰望了多少年。”他轻轻一笑,“要说可笑,如我这般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着一个对立阵营的对手,岂不是更可笑。”
墨枫有些惊讶。华言离开之前,别说恶人谷,就是在浩气盟里,他的名字也并不广为人知,很多人只知华言身后有个犀利的万花离经弟子,与华言几乎形影不离,在战场上一次次让华言化险为夷,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但他不爱抛头露面,更不愿夺了华言的风头,因此事事低调,除了浩气一军弟子,其他人几乎都不知道他的姓名,也没怎么见过他的面目。与洛祈第一次正式认识,该数他接任浩气战时同盟盟主之后指挥的第一场攻防大战,虽然之前也在战场上遇过不少次,他对恶人谷指挥的名号自然是熟悉的,但他不认为洛祈堂堂指挥会留心到他一个小小的治疗弟子。算来,相识至今也不过五年,这样的说法似乎有些夸张了?
洛祈知道他在想什么,道:“你当我是在你接手指挥以后才认识你的?”
“不是?”墨枫奇道。
洛祈道:“很多年以前我就见过你了。战场上,只能算是重逢。”见墨枫越发疑惑地看着他,不由得一笑,“那一年我回纯阳,往紫霄宫出来时,在一个山道岔口见到了你……还有华清。”
墨枫看着他,还是没什么印象。纯阳宫他去过几次,不过陪华清一起去的就那一次,纯阳弟子确实遇见了不少,但是,洛祈?
洛祈道:“我并未现身,你没见过我也不奇怪。那时候似乎是华清在跟你闹别扭,坐在悬崖边不肯走,你在哄他。”他嘴角浮起温柔的笑,没有再说下去。
墨枫记起来了,那时刚带着华清从空雾峰下来。华清不满华言把他扔给墨枫,去到哪儿都给墨枫找麻烦,不能去的地方偏要去,不能惹的人偏要惹,结果就在空雾峰上受了伤,好不容易出来,下来到半山腰就一屁股坐下赖着不走了,任凭墨枫怎么哄都哄不开心。墨枫哄了许久无果,二话不说,留下马和行李,轻功就往雪峰上去了。华清在原地枯坐了大半个时辰都不见人回来,以为墨枫丢下了他,正又气又怕地大发脾气,不想一转身,四周墨意挥洒,绿意盎然,墨枫衣袂飘然,轻轻落下,指间正拈着一枝半包裹于莹白积雪的娇艳桃花,粉嫩的花瓣迎风舒展,暗香沁心。墨枫微微倾身,桃枝往前一送,递到华清面前,让华清涨红了脸。而洛祈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那时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华山诸峰的雪都还没化,方圆百里以内想找到鲜嫩的花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那万花弟子凌空踏雪而来,冰天雪地里一抹墨意潇洒如仙,不染纤尘,指间娇花醉迷人眼,眉眼笑意皆可入画,不,画上哪里画得出这飘然灵动的俊逸之万一。
只一眼,此生就此沦陷。
“那时只知你是浩气盟的人,回去以后我就千方百计打听。但华言把你隐藏得太好,几年下来一直一无所获,直到华清开始崭露头角,我认出了他,才想着,你会不会也在一军。终于有一次有机会带兵与华言正面交锋,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你。”洛祈轻声说。
万军之中一眼就认了出来,然而,那人却站在他最强大最可怕的对手身后,为别人离经易道。谁都看得出那时候墨枫看华言的眼神是怎样的,世间最可悲的事情不是你我身处敌对阵营,而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心里早有了别人。
“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若有一天你也能为我离经易道,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洛祈轻笑道。
热流涌上心头,墨枫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傻不傻,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素闻大万花谷离经易道只为一人,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洛祈执起他的手吻了吻,带着几分极难见到的认真轻声说。
“只为你?”墨枫接口道。洛祈看着他,目光瞬也不瞬,像极了可怜巴巴地期待着奖励的小孩子。
墨枫浅浅一笑。
“好啊。”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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