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1 / 1）

这一场突袭之战戛然而止。

华清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一直没有亲自出现。浩气虽然人数占了优势，但火力压制不够，也缺少英明的战略，而洛祈一方人虽不多，却尽数是精英，且有洛祈亲自坐镇，调度自如，气势如虹，浩气根本讨不了好去。况且两方交手已经惊动恶人谷西昆仑高地上的冰血大营，继续缠斗下去，引得冰血战团前来支援，到时候恐怕不仅突袭的这支队伍要亡，浩气盟东昆仑高地的营地也将陷入危机。

况且，华清的目的并不是要激怒恶人谷，再次挑起大战。他的目标是墨枫。眼下浩气盟内再度为空缺出来的指挥权乱成一团，华清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向恶人谷开战，无论胜负，事后必要遭人诟病。但他也无法再拖延，墨枫不死，他心难安。

所谓做贼心虚。

毫无疑问，他对墨枫又惧又恨。他想要墨枫死，他亲手把墨枫从光芒万丈的顶峰推下无底深渊，可是恨意使他更想让墨枫受尽屈辱和折磨。但是，恐怕没人想到本是墨枫最大对头的洛祈竟会为他做到这一步。为了找到救出墨枫，他不惜临时改弦易辙，强改偷袭计划，他手下数位在浩气盟中小心经营多年甚至从未动用过的高层暗探也为了查找墨枫的下落而受到牵连，暴露身份，牺牲。华清也正因没有料到洛祈的不惜一切，整个计划才毁于一旦。如今两人联手，挥师报复，别说一军，恐怕就算联合整个浩气盟的军团，也很难挡得住。

——除非，华言回来。

对方渐落下风无心缠斗，洛祈也无意跟这些虾兵蟹将纠缠，擒下了几位高层将领为质便休了战，放了余人回去给华清传话邀战，要他亲自上场。清点余部，双方各有伤亡，不过显然对方吃了更大的亏。终于抵达西昆仑高地，在冰血大营暂时歇下，众人不禁都松了口气。洛祈布置了些善后和后续事宜，便出门去找墨枫。

墨枫向来喜静，几日奔波间应对各路或好奇或景仰的三军部下已经耗神耗力，如今终于得空，便攀到了西昆仑高地的最高处，独自望着远处白茫茫分不出高低起伏界线的冰玉雪原出神。那一抹墨色在冰天雪地中实在太显眼，洛祈没怎么费力就看到了他，懒得去爬弯弯扭扭的悬梯索桥，梯云纵掠起，在雪崖上轻飘飘几个点足，反身如鸿毛般轻落在墨枫身边，笑盈盈看着他。

“道长这一手倒是飘然出尘。”墨枫仰头看他，笑了笑道。

洛祈自顾自在他身边坐下来，“爬这么高，在想什么呢。”

墨枫把目光投向虚无的远方，“只是觉得在这儿比较自在。”

“终于受不了聒噪了？”洛祈嬉笑道，双手抱在脑后就往冰岩上靠了下去，“真不愧是浩气盟出来的人，换做我早烦透了。”

“道长这话是褒是贬？”墨枫觑他一眼，见他躺得舒服，眉头一皱将人一把拽起来，“天寒地冻的，别哪儿都躺，不心疼你那一身洁净道袍，也须小心寒气透体，落下病根。”

洛祈好笑地由他拽起来，“有劳墨盟主。有我大纯阳宫坐忘无我护体，这等冰雪侵不了人的。”

“不过是赖着年轻体健，就来强词夺理。坐忘无我是护体真气，不是暖炉。”墨枫道。洛祈乖乖应声，心道果然不能与学医的人理论，没病都要给说出病来。

两人悠闲坐在冰川雪岩之巅，望着满目无暇莹白，心也静了下来。

“今日遇袭，你怎么看？”洛祈问他。

“华清在试探。”墨枫随意道，“试探你的底线。”自他在枫华谷出现，洛祈就一直光明正大地护着他，华清估计已经在怀疑当初救人是不是洛祈动的手脚。他要试探洛祈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哈，同我所想。唯愿他尽情放马过来，道爷尽数接招。”洛祈痞痞地说，转头看墨枫，“今日委屈你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跟他们玩，你也有机会大展身手。”

“既然投身于洛帅帐下，自然要听洛帅调遣，谈何委屈。”墨枫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洛祈得寸进尺，嬉笑道：“这声洛帅叫得顺耳，再叫声来听听？”

一个阙阴指糊在他脸上。

天空露出净白的颜色，清凌无垢。雪风拂面，透着激灵灵的静。

“那日所说，并不是戏言。”耳畔传来洛祈沉沉的声音。

“如果你想，我会助你登上恶人谷军团的巅峰。如若不想，你也尽可去做你愿做的事。春华秋实，光阴虚度，总要为自己活一回。”

墨枫看向他。

“你呢？何不为自己而活？”他问。

“我正在为自己而活啊墨盟主。”洛祈笑道，“随心所欲，不顾世俗牵绊，纵不知结局如何，我心无憾。”

无憾，好个无憾！小柔便是这般无憾而去，旁人为她们的凄情恻然，却不知她们或许更觉幸福。

“你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吗？”洛祈敛了笑，轻声问他。

我想要的？墨枫张开自己的手掌，并没有寻常武夫那般粗糙的硬茧，然而，上面所染的鲜血，却是洗都洗不掉的。

——浩气盟？华言？复仇？

皆如镜花水月，一触即碎。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他拼力去付出。

手掌蓦地收紧。

“等将此仇报了，或许，我才能回答你。”墨枫低声说。

洛祈一笑。

“无需回答我。回答你自己就好。”

接下来的日子黑白颠倒，忙碌，但并不混乱。洛祈和墨枫全面研究了关于华清和一军的一切动态，制定出数个方案，马上付诸行动。他们甚至没有进入恶人谷，就留在昆仑与浩气一军周旋，奇袭，遭遇，围合，邀战，无所不用其极，反守为攻，逼得华清的神经没有一刻能放松。他手下的大将几乎都被擒了一遍又给放了回来，洛祈不杀他们，只耍着他们玩，让华清更加愤怒。与此同时，凰久和杨魂的人也心有灵犀般配合着攻打起了南屏山的浩气盟营地，秦诗率人仓促应战，被逼得一退再退，几乎给逼回了浩气盟大本营。而一向特立独行的二军则在枫华谷摆下场子，普通客商不动，但浩气盟弟子想要通过就得交买路费，不交，一个都别想走。

武林中很快就有好事者说，墨枫一走，浩气盟就不成了。随即又有更加不要命的人说，要是当年的华言盟主还在，哪会乱成这样。

华清忍无可忍，浩气一军正式向恶人三军宣战。

一个多月，从昆仑到南屏山，两支大军打得惊天动地，一路残骑裂甲，征尘苍茫，黄沙染血，萧索惨烈。华清麾下虽然人数众多但良莠不齐，且有不少刚刚投奔而来的二军残部，或人心不齐难以统一调度指挥，或不愿与墨枫正面冲突，积极性不高；而恶人三军上下却爆发出从未有过的狂热和战斗力，一路势如破竹，越战越狂，把华清逼得几乎走投无路，不得已向其他军团求援。

他既率先求援，恶人也不客气，一军和四军早在南屏山屯兵休养多时，此时与三军一会合，顿时汇编成了多年未曾有过的巨大规模，一路冲入浩气盟大本营。阵营攻防大战再一次爆发。

宛如两月前的那一次攻防战重演，只不过攻防双方角色对换了过来。恶人谷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师攻占了兰亭书院和烟雨居舍，转而夺了博望山，踏平了栖霞幻境，由水路转至落雁城南，一半兵力驻扎在漓水河岸，另一半留在烟雨居舍，堵死了落雁城的两条进出大道，形成夹击之势，虎视眈眈地迫视着几乎被围成了孤岛的落雁城。

落雁城被围，这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危机。浩气高层终于慌了神，强迫华清作为代表出城议和。华清如何肯就此示弱放弃，在正气厅外负荆跪了一夜，恳请谢渊想办法再宽限三日，他一定能拿出妙计克敌。

谢渊长叹，对这位莽撞好胜的青年将领既心痛又无奈。他知墨枫叛变一事华清没少动手脚，根本还不及查明真相，墨枫已经被他逼走。奈何如今浩气军团高层确实是人才凋零，走一个少一个，能保还是要保，只得应了他。华清大喜，当夜便从小道打马离去，一个随从都没带，不知何踪。

当夜，烟雨居舍。

“果然你一来，洛祈的位子就危险了。”凰久捧着薄雾蒸腾的黄山毛峰，温和的笑容在幽黄的烛光下看起来并不太假，反添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暖。

“我不过是知晓内情而已，这次进攻才会那么顺利。”墨枫淡淡地说，“我也没想过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亲自带兵踏破自家的门槛。”

“是他们兔死狗烹放弃了你，不是你背叛了他们。放轻松点。”凰久笑笑说，“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呢。”他抿了口茶，赞叹地呼了口气，“对了，洛祈跑哪儿去了？”自从南屏山会师后就没见过洛祈。这次进攻以三军为首，而三军自副帅李潇以下尽数听墨枫的号令，恶人谷指挥令牌又在他身上，所以这次进攻实际上是由墨枫全权指挥行动的。

“雪魔传召，他回内谷听令去了。”墨枫道。

凰久有些吃惊：“何时的事？可是有什么变故？”恶人谷本自在逍遥，王遗风并不拘束下属各大战斗军团的行动，非紧急事件不会将军团统帅召回。

“华清才宣战他就被召回去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日前还传书来说已经兼程赶过来了。”墨枫不在意地说。

凰久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这就是说，自华清宣战直至今一个多月来三军的所有行动，都是出自墨枫的调度？谷主传召，洛祈不可能托辞不回，而浩气一军的宣战也不能不应，主将不在，指挥调动权自然落在副帅身上，然而李潇作为三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帅，却一直听令于墨枫，这是意味着，洛祈已经把三军完全交给墨枫了？

不，不止三军。他的目光飘向墨枫腰间的指挥令牌，意味深长——洛祈已经把他的阵营指挥权都给墨枫了。难怪当时，墨枫不愿来一军做副帅，也不愿去四军做统帅，甘愿随洛祈去三军当一个小小的军士长——洛祈手上可是捏着恶人谷战斗军团无上的阵营指挥权，而现在这个权力已经转交到他手里了，纵然是暂时的。

这可是个很划算的交易嘛。不过，对凰久而言也并非没有益处——对于一直拿不到指挥权的恶人谷一军而言，这指挥权是握在有无可动摇的深厚根基的第三军团统帅手里威胁更大呢，还是握在一个加入恶人谷不到两个月的新人手里威胁更大？

答案不言而喻。

所以他现在也乐见其成，甚至可以推波助澜一把。但是前提是要拉拢墨枫。洛祈向来心机深沉，不择手段，虽然很多人都以为他一路护送墨枫、乃至开战时放权与墨枫是为了拉拢这位犀利的前浩气盟指挥，但凰久不这么想。不是每个人在拉拢人才时都会放真橙之心的，那甚至不是每个人都放得起或会轻易放的烟花。洛祈对墨枫的心思昭然若揭，必须要在墨枫反应过来之前把人拉拢过来。

“他对你这般信任与重视，难怪当初不肯来我一军了。”凰久笑道。墨枫也笑了笑，“对他的支持我很感激，对凰帅的欣赏我也很感激。只是他不止一次救过我性命，我自当以他为重，鞍前马后效劳。”

凰久手一摆，“我理解。只是还是那句话，一军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他站起身，“时间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你现在是咱们的指挥，可不能垮了。”他来就是想确认一下洛祈的事，既然已经得到了答案，也就无须再耽搁打扰。

墨枫也跟着站起来，送他出门，“凰帅莫打趣我。我这次行动本已是僭越了。”

凰久笑道：“洛祈信你，我们就信你。况且你也做得很好，不必再自谦。不用送我了，一军营地就在旁边，没几步路。”

墨枫便也不再客气，应声止步，目送他离开，才转身回营帐。

进了一军统帅大帐，凰久屏退左右，抽出一张纸，匆匆写下一句回复：

“如君所愿，望不负命。”

深夜，一只灵巧的信鸽腾空飞起，朝南屏山方向飞去。

翌日，天还没亮，恶人谷一军统帅凰久被刺的消息就传遍了恶人谷营地和落雁城。凰久伤得很重，他营帐内外值夜的弟子尽数被杀，而他若非习过龟息之法，让杀手误以为他已殒命，恐怕也难逃劫难。但附近的其他营帐却没有听到丝毫动静，恐怕，一军出了内奸。一军上下义愤填膺，立刻掀起大规模的内部翻查。这么一闹，显然暂时出不了兵了，少了一军的支援，他们去攻落雁城只是徒耗兵力。

不过墨枫也不心急。浩气毕竟曾经待他不薄，他们尽管轻信华清造的谣，批下了逮捕他的天罡通缉令，但他也只是想找华清报仇而已，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愿与浩气七星正面为敌。华清若当真缩在落雁城不肯出来，他也只有与浩气盟谈判，或是日后再寻机报复，总不可能当真杀进落雁城，杀光所有碍事者阻拦者取华清性命？先不论他是否有这个本事，面对了浩气七星，他恐怕也下不去手。

多等一两日也无所谓，反正洛祈也快回来了。

于是接下来的两日过得意外的平静。除了去探视凰久，寒暄聊天，墨枫基本都缩在三军营地里不出来。这个地方太熟了，没什么想四处逛逛的欲望，而且——也会觉得不自在。李潇倒经常带着一票人去七星岩或龙隐山遛弯，偶尔受些伤狼狈地奔回来，不一会儿又坐不住了。墨枫也不去干涉，论职位和战阶李潇都在他之上，除了叮嘱两句别闹太过，小心为重，他也只能由他们闹腾。

每日就在自己的营帐外晒晒太阳，品品凰久日前带过来的好茶，偶尔杨魂也会过来聊天，喝茶如牛饮，没少遭白眼。叶清玄跟着李潇胡闹了一日，嫌无趣了，跑来找墨枫聊天蹭茶喝，谈到乐律，她兴奋地拿出藏剑弟子人手一个的伯氏埙吹得乌哩哇啦，曲不成调音不成律，闹得人头疼。

墨枫无奈笑着教她，她瞪大眼睛惊奇道：“枫哥哥连这个都会？”

“万花弟子多擅琴棋书画精雅之道，会吹埙并不奇怪。”回答她的是唐宇。日久处得熟了，他也偶尔会与墨枫说话，并不似之前那般冷淡寡言。

叶清玄大乐，缠着墨枫教了那曲《越人歌》，勉勉强强能吹出个样子了，就跑去四处炫耀。整个下午，三军营地都充斥着伯氏埙的乌哩哇啦。

入夜，秋风渐凉。

两方的局势依然僵持，凰久虽受伤，但并未表露出想退兵的意思，一军的内乱基本肃平，只要整顿好军心，依然随时可以出战。没有太多的军务要商谈，墨枫的营帐很早就熄了灯，他并没有休息，只是觉得黑暗能让心静下来。

今日教过叶清玄，他的脑子里就老是回放起越人歌的旋律，每一遍每一遍，都是那晚场景的回放，耀目的烟花中，洛祈轻轻哼唱着，四周渐渐起了冲击人心的和声，那一刻，真有莫名的震撼和感动。

洛祈一直没有逼他，这次大战他借故离开至今未归，也是想给他时间想清楚。但他也清楚不可能一直这样回避问题。虽然现在两人相处很融洽，没有丝毫尴尬和矛盾，有些方面甚至可以说是默契，但是他明白，拖延和敷衍，就是在伤害洛祈。接受或不接受，他必须尽快给出答复。

若是两个月之前，这似乎没什么好考虑的。可是现在，确实，连他自己都已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洛祈于他似乎是不同的，宿命般的对手，对立阵营的知己，强大足以依靠，能予他充分的信任和尊重。他感激，似乎又不止感激，可是身在局中，他几乎无法理清自己的想法，而这种事的决定若有偏差，造成的伤害也是他不愿看到的。

还有，华言。

他拿出雪凤冰王笛，横在口边，徐徐吹出了越人歌的旋律。他现在最大的目标是报仇，但报仇不可能是一辈子的追求。他最大的心结是华言，然而华言却也未必就是他最想抓住的。可是，不先解决这些横在眼前的事，要探清自己的心，恐怕，无从下手。

你快些……回来吧……

他望向帐外远处落雁城的剪影，嘴角轻轻勾起一抹怅然的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