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1 / 1）
再度醒来，恍如隔世。
墨枫躺在客栈干净的床上，身体早已被清理干净，该包扎的包扎，该上药的上药，身上穿着簇新柔软的里衣，一套新衣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边，那晚洛祈给的笔端正地放在上面。屋里铺着气场，洛祈在桌旁俯身写着什么，墨枫一醒，他马上就感觉到了。他匆匆折起不及晾干的信绑在信鸽腿上让信鸽送了出去，走过来道：“睡得舒坦吗？”
嘴角噙笑，语带调侃，又恢复了那股子痞气。那晚的温和细腻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墨枫运起内息，暗查自己的身体，虽然尚显虚弱，但除去外伤已无大碍。清理上药自然都是他昏迷后洛祈代而为之，但对方既然顾及到他的脸面，没有当面去做让他难堪，他自己就更不会提起。他撑坐起来问：“这是哪儿？”
“龙门。”洛祈道，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倒了一杯茶给他，“你睡了两天了，饿不？”
墨枫接过茶杯，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为什么救我？”
而且，无论他遇袭是不是他们动的手，既然是堂堂浩气盟指挥落到了恶人谷手里，哪里有不押解回恶人谷的道理，怎地反而带他来了龙门？
“你们浩气盟不乏伪君子，恶人谷里也多的是真小人。有些浩气盟的龌龊事，咱们恶人谷也只能叹为观止。”洛祈随意往床上一坐，倚上床柱，抱着手痞痞地说，“至少，兔死狗烹这等事我们干不出来，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勾当也懒得去做。”
墨枫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笑了一声：“虚伪。”
“我还当墨盟主在浩气盟多年，早看惯了虚伪做作之风呢。”洛祈勾起嘴角一笑，拿出一张羊皮纸递到墨枫眼前，“我是不是说过呢，可不可能，过两日便能见分晓。”
以规整严肃的藏蓝宝鼎抬头，蓝线勾框，浓墨重写，画像配字。这种形式的告令墨枫见得多了，他自己都签过，然而这一份，画的却是他自己。
这是浩气盟最高规格的天罡通缉令，一旦签发，每一位浩气盟弟子都有义务无条件协助缉拿。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黄金万两悬赏叛徒墨枫的人头。末端的签发者签名处，端正的朱红宝印赫然入目：华清。
“本来想直接带你到长安城，休息调养都更方便。但你们浩气盟的办事效率还真是可圈可点，才两天，这告令就贴得连龙门客栈的茅厕上都有了，外面满大街都是天罡卫。这等风口浪尖，还是避一避好。”洛祈漫不经心地说。
墨枫没有说话，接过羊皮纸，一遍一遍地看着通缉令的内容，手还竭力稳着，但指尖已沁出冷汗，心也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华清是谁，浩气一军的统帅，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
“私会恶人，重金出卖线路及营地情报，致使昆仑营地被袭，伤亡惨重？”他带了一点讥笑的声音缓缓将通缉令上描述的“罪行”念出来，抬头看洛祈，“就算我遇到你算我私会恶人，可是出卖情报从何说起？还有伤亡惨重……你们偷袭浩气营地了？”
“白天吃了那么大的败仗，晚上怎么可能会不来找你们玩玩，出出气？”洛祈笑了笑道，“不过华清也还真低看了我们，你们昆仑营地的相关消息我们早查清楚了，何须劳烦你堂堂阵营指挥来告知？”
是啊。墨枫心里乱得一塌糊涂，恶人谷和浩气盟打了那么多年，彼此在对方内部都有很多暗探和眼线，他们对恶人谷在昆仑和南屏山的营地信息也并不是一无所知，若真要发动偷袭，只要缜密计划准备，得手的几率很高。所以，华清为何……
“所以，这么拙劣的借口也能编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洛祈道，“他们要不惜一切，杀你灭口。”
墨枫的眼神蓦地一凛。确实，若不论证据，这是最合理的解释。若问为何要灭口，同样，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晚袭击他的，确实是华清的人。只因洛祈半路杀来将他救走，坏了华清的计划，他怕事情败露，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签发通缉令，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墨枫逼上死路。
他的手有些发抖，不得不放了下来。虽然一直知道华清不喜欢他，嫉妒他，甚至可以说畏惧他，但总想着有当年的情谊在，顾念着华言，华清不会跟他闹翻脸。谁知，所谓情分，不过是他的自以为是罢了。
近年来浩气盟与恶人谷相斗，胜负只是勉强持平，有的时候恶人谷还略胜一筹。然而当年的浩气盟并不是这样，那个时候华言还在，二军还没有从一军中分裂出来，纵然偶有内斗，但大方向绝对是团结一致对外的。那时候的浩气盟几乎能全面压制恶人谷，浩气长存的蓝鼎旗帜无数次几乎插遍了恶人谷血红色的土地。
华言。纵然离开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是浩气盟的精神领袖。作为当年的浩气指挥，一军统帅，谢渊麾下最得力的大将，他组建了战时同盟，凝聚力量，手中流溢着湛蓝光华的宝剑所指，浩气大军几乎无往不胜，打得恶人谷一退再退，风声鹤唳，狼狈不堪。而那时候，墨枫还只是一军普通的一员。自从在枫华谷遇到华言之后，他便决意加入浩气盟追随华言，拼尽全力救护他。离经易道，向来只为那一个人。
华清是华言的堂弟，同样拜入了纯阳宫，却与华言不同，修了剑宗一脉。因仰慕堂兄赫赫威名，他小小年纪就溜出了纯阳宫，死缠烂打地跟进了浩气盟，要追随华言。华言公务繁重，日理万机，哪有时间陪小孩子闹腾，便将人扔给了墨枫，让他抽空陪那少年去历练。
离开青岩万花后，第一次切花间心法，便是为了华清。为了华言的一句话。
没有阵营冲突的时候，他带着少年走遍了藏剑剑冢，唐门密室，纯阳空雾峰，少林凌霄峡，探过荻花宫，杀过倭寇，看遍了半个天下的大好河山。当谢渊正式接受华清加入浩气盟时，华言送了一把神兵给他。
拿机缘巧合得到的极珍贵的玄晶与重金悬赏筹集的陨铁，同藏剑山庄换来的宝刀吞吴。
——明明说过，等凑齐了陨铁，会给他换一支鸿雁的啊。
但是爱屋及乌，既然华清是华言的堂弟，既然华言这样宠华清，墨枫便也没太放在心上。当年的话也只是半开玩笑说的，要是当真了才伤感情。
然后依旧是惯例的日子，与恶人谷冲突，大战。华言的威望越来越高，在整个浩气盟的地位几乎无人可替代。一军越来越壮大，华清也在冲突中一次次成长，直到五年之前那一次大战，浩气盟中出了叛徒，虚报军情，误导路线，将华言引入恶人谷的陷阱。华言亲率的一军主力被恶人谷重兵围攻，以一敌十，顽强抵抗，最终弹尽粮绝，几乎全军覆没，其余几部兵力也因虚假军情陷入困境，伤亡惨重。向来不离华言的墨枫，却因临时被华言派去保护年少冲动急功近利而在之前就受了伤的华清，幸免于难。
华言重伤，为隐元会所救，勉强保住性命。而隐元会的条件，便是华言退出浩气盟，随他们走。
原本以华言的地位和重要性，只要他不愿走，谢渊愿意亲自出面与隐元会商谈。但他在那一战中伤势太重，日后纵能痊愈，余生也无法再握剑习武；且浩气盟百战百胜，一朝惨败，元气大伤，他作为指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实在无颜面对盟内千万弟子。意气消沉之下，他答应了隐元会的要求。墨枫原想同他一起走，但他却以浩气盟为托，要他留下来。
“我走了，盟内群龙无首，势必大乱。阿清年纪还轻，难当重任，你有挑起大梁的能力和实力，留下来也可看护着他。除了你，我没有可以托付的人了。”
一句话，生生把墨枫撇在了浩气盟，接过了他奋斗半生的重担。墨枫向来顺从华言，不论愿或不愿，既然华言已亲口托付，他也无话可说。华言把玉清玄明还给了藏剑山庄，跟着隐元会离开那天，墨枫没有去送。他折断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崇雅笔，深埋在了龙隐山下，从箱子的最深处翻出了雪藏多年的黜浮笔。
他原本不是杏林弟子，从此世间，也再无人值得他离经易道。
华清接任了一军统帅，但资历尚浅，能力也不足，两次指挥均让浩气盟一败涂地。一军中本就有部分人不服他，更趋于一直追随华言的墨枫，渐渐便生出了分裂的心思；而浩气其他军团为争夺指挥权，数次冲突打得头破血流。谢渊眼看这样下去势必要爆发大规模内战，亲自找了墨枫谈话。次日，一向低调的墨枫站了出来，踏上风口浪尖。半个月内，他挑战遍了浩气大小势力无数的高手，无一败绩。连拿着神兵吞吴的华清，在他手下也撑不过五十招。
浩气盟上下这才惊悟，这位一向默默隐于华言身后的万花弟子，竟是如此深藏不露。
于是谢渊一锤定音，墨枫暂领了浩气指挥的位置。往后半年之内，浩气盟与恶人谷数次大小冲突都占了上风，而盟内确实暂时拿不出其他合适的指挥人选，便渐渐都服了墨枫，推他继任了战时同盟盟主。华清数次挑战墨枫惨败，二军正式从一军中分裂出来，尊墨枫为首，势力迅速壮大。
墨枫似乎天生便是指挥和联盟的行家，虽然起初的数次大战，他多少都参照了当年跟随华言时观摩到的华言的战略，但渐渐的，他自己越来越得心应手，奇招迭出，算无遗策。纵然近年来恶人谷内战暂熄，爆发出了真正的实力，远不可与当年那个被华言打得抬不起头的恶人谷同日而语，但一个疏忽，还是会被墨枫打得狼狈不堪。浩气盟内部自华言走后就一直暗藏着蠢蠢欲动的内战苗头，但因墨枫处理得当，不管私底下如何，表面上大家还是团结一致对外，维持着战时同盟，才没有给恶人谷有机可乘。这一次浩气盟大胜，墨枫和他的二军颜面大增，身为一军统帅却一直拿不到指挥权的华清，看来是终于忍不住，撕破脸动手了。
“这该说是枪打出头鸟，还是恶人先告状？”洛祈见他陷入沉思，脸色越来越难看，便出言打岔道。墨枫回过神来，闻言一愣，微微苦笑道：“我竟一直不知道，他恨我至此。”不然，何以至于要用那等下作的方式侮辱他，直接杀了他不就得了。
“嫉妒能让人做出任何龌龊的事。就算不论你在浩气盟的资历威望和地位，以及你麾下的二军对他有多大的威胁，”洛祈道，“你和他，还有华言当年的是非，恐怕不简单吧。”他也并不知晓太多内情，但因一直关注着墨枫，所以大约能猜到一点。
“他对华言，恐怕不仅仅是单纯的兄弟之情。如果他喜欢华言，你想想，他该恨了你多少年？”他敛起了嬉笑，平淡地说。墨枫和华言之间暧昧不清的纠葛，就连他远在恶人谷都听说过一二。且不论传闻是真是假，若华清真的喜欢华言，单凭有这样的传闻，他就有恨墨枫的理由。
墨枫猛然看向他，脸上突兀地烧起来，又匆忙撇开了头。
“他……你怎么会认为他喜欢华言？”他不想跟洛祈谈论他和华言的事，只简单地说。
洛祈一笑：“猜的。”他舒展身体，靠回床柱，“他们到底怎么想的不是重点，重点是，接下来你怎么办？要去哪里？”
墨枫默然。他能去哪里，浩气盟是回不去了，纵然冤屈能洗清，他也——不想回去了。他加入浩气盟是为了华言，华言走后，他留下也仅仅是为了不辜负华言之托。如今浩气把他逼上绝境，他就算离开，也算不得负了浩气，负了华言。而他这些年手中沾染了太多的杀戮，也不愿再回万花谷，平白玷污了那片心中的圣地。去找华言？华言当年走得那么干脆，没有半分留恋，且不论现在还愿不愿意接受他，以隐元会之隐秘，除非华言主动现身，不然想找到他，基本不可能。
心中茫然。之前满心要查明真相复仇，如今，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他却无法决断——所谓报仇，难道就是当真叛出浩气盟，踏破华言留下的一军，置华言最疼爱的华清于死地？他又到哪儿去筹集复仇的力量？
“你呢？”他脑海中一片混乱，随口问道。话才出口就有些后悔，现在被通缉的是他又不是洛祈，洛祈哪里不能去。而且，他要去哪里，与他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然而洛祈却笑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去。”
这话太奇怪了，墨枫不由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就算他现在不算是浩气盟的人了，与洛祈也没什么交情，恩怨倒是有不少。他怎么能说得这样理所应当，仿佛两人是多年挚友一般。
“别这样看着我，君子之心是度不了小人之腹的。”洛祈拿起墨枫的笔在手中把玩着，嬉笑道，“你若要自己走，不管去哪儿，我保证你走不出龙门客栈一里路，我这两日救你岂不是白费精神。”
墨枫眼神一冷，一把夺过笔冷然道：“你倒是可以试试，看看我能不能走出去。”
洛祈假意怕道：“哟，墨盟主发飙了？那你打算怎么做？对昔日的同盟和部下大开杀戒，杀出一条血路？”
墨枫愣住。
“怎么，下不了手？”洛祈凑过来，啧啧有声，“别忘了，浩气一军已经视你为眼中钉，其他势力也以为你是叛徒。想想当年你们战时同盟的华言盟主是为什么走的，你猜猜，他们会怎么对待叛徒？”
墨枫心里发寒。何必猜。自华言走后，浩气盟内，不管分属哪一股势力，对于叛徒尤其是私通恶人谷、残害到浩气盟弟子的叛徒，从来都是从重处罚，他自己都亲手处死过好几个。所有人都对当年害得浩气盟元气大伤、华言离开的那一战耿耿于怀，此刻将他当做叛徒，一旦见面，绝对会拔刀相向，不可能手软。
而他呢，能对着那些被蒙在鼓里的部下和同僚出手吗？
“你为何要帮我？”他阖起眼帘，惫声道。
洛祈笑了：“愿意加入恶人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