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妲己失忆(1 / 1)
寿仙宫内,帝辛正一个人坐在那里沉思。他今天去太师府参加闻仲长兄的丧礼,一路都是些枯燥的繁文缛节。整个过程他都心不在焉。尤其看到死者入棺的那个场面,一具铁青着脸的僵硬尸体被众人抬进棺材里,旁边的哀乐齐鸣,乌压压的亲眷放声大哭。他突然就被这种气氛吓到了,身上开始冒虚汗,还没等丧礼结束便回了宫。他本想径直走进落枫斋,但一想到妲己那种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和整个硬挺挺的身子,他就没有勇气再跨出一步。垂头丧气地回了正殿,等待姜柏辰归来的一分一秒都无比煎熬。
“大王……奴才来了。”
终于还是听到他的声音,他睁开血红的眼睛望了一眼,惊了姜柏辰一跳:
“大王,您怎么这么憔悴啊。”
帝辛挥挥手,问道:“落枫斋怎么样了……”
姜柏辰小心地回答:“妲妃娘娘倒是喝了鸩酒……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娘娘刚喝下,便作呕不止,直直把药吐了出来;奴才又喂了一遍,可怎么也掰不开她的牙关……奴才有负所托,实在该死!”
帝辛听了,完全没料到这是姜柏辰的小聪明,反而有股侥幸心理渐渐涌出。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直到入夜,宫里上了灯,红彤彤地氤氲在夜色里。他终于直起身来,只感觉腰背酸痛不已。
“姜柏辰,随寡人去一趟落枫斋。”
他一步一步向落枫斋走去,心里忐忑不安。就在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里面鲧捐的哭声:
“娘娘啊!你怎么了,我是鲧捐啊!”
来不及多想,他大踏步走进里面。就见妲己蜷缩在床的一角,一副受惊的样子,不许底下人靠近。见了帝辛,她突然将被子盖过头顶,口齿不清地说道:
“对不起……二娘,我再也不敢了!”
她整个人躲在毯子下面发抖,声音也带着颤动。帝辛不清楚她到底怎么了,就听身后的奴才嘀咕了一句:“娘娘是不是患了失心疯啊……”
一句话如利剑一样穿过他的心,他转身呵斥:“混账!”吓得后面的人跪了一地。
他来到床边坐下,鲧捐跪着对他说:“大王,您快看看吧,她不认得我了,谁也不认得了!她到底怎么了?”
帝辛伸手去扯她的毯子,她却怎么也不肯露脸,只是嘴里喃喃道:“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帝辛隔着被子抚摸她的头:“听话,我知道不是你。不会怪你的。”
她抖得好像轻一些了,却仍是不敢露脸。帝辛接着安慰她:“妲己,寡人看见你活着,心里还是欣慰的。你的梨落宫快修好了,和原来的一样。这几天,你就住在我这里,好好平复一下心情。”
她没再说话,帝辛也不再逗留,起身吩咐下人:“好好照顾她。”然后便离开了。
众人撤去,只留几个婢女在侧,听到声音没那么吵了,妲己终于把毯子放下来,鲧捐伸手抹干她的眼泪,只见她睁着一双大眼睛问道:“父亲快回来了吧?”
鲧捐的眼泪愈加汹涌:“小姐稍安,老爷出征去了,一旦得胜,必定凯旋。”
话说远在千里之外的哪吒毫不知妲己的近况,正在西岐一处名叫“磻溪”的庄园购了一处宅子。他严格按照和妲己的约定,先是找到这里有名的云雾山,然后爬到山顶找到离这最近的一条河。本地人都说磻溪是渭水的一支,还流传着飞熊隐居的佳话。他并不知道这“飞熊”是谁,但听说有大贤隐居于此,更认定了这是一处风水宝地。
西岐地势高于朝歌,此时已泛了寒意。他在屋子中间和卧室各砌了火炉,只需几块干柴便烧得整个屋子暖洋洋的。听说这里的大雪比朝歌厚重,往往连下几个月,他还特意猎杀了一只经常骚扰村民的白虎,将它的皮剥了做成一条虎皮毯,可是他的针线活却是马马虎虎,把自己的手戳得千疮百孔不说,还是生生把一条好皮缝得七扭八歪。他拿着那虎皮毯暗自想到:妲己要是敢笑话,非得叫她吃点苦头,哼!
正当他盘算着他的小日子,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叫喊:“喂!这是谁家的大门,怎修到大道上来了?”
他连忙走出门去,看见一个小个子男人在门口张望着。哪吒出门对他讲:“这是我的大屋,怎么了?”
那男子的眼神颇为神气:“你家的大屋修个篱笆也就罢了,可是这大门都占了半个大道,你叫人怎么通行?”哪吒看了看,当初想让自己有个大点的庭院,他确实将大门多修了二尺,但远没占半个大道。此时面对这挑衅,他不禁皱起眉头:“我见你这块头,十个你也过得去,怎偏偏不饶我这二尺?”
男子顿时睁圆了眼睛:“瞧你这语气,以为我是找你茬不是?我告诉你,待会儿会有相爷的马队路经,我是来探路的。”
哪吒理也没理,径自转身:“到时候叫你家相爷亲自跟我说。”
男子见他这般傲慢,顿时揪住他的衣裳:“话还没讲完,你怎么走了?”哪吒最是讨厌这般拉拉扯扯,一下子挣脱他的手,怒目圆睁道:“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男子颇为懊恼,正要出言理论,却听远处传来问话:“武吉,你又闹哪门子官司?”
二人循声望去,却见一行人骑马过来,为首的是个老头,年纪颇有些大了,但精神却很矍铄。他长须飘飘,骑着高头大马而来。到了二人面前,他下马,就看见眼前陌生的少年如此与众不同:只见他天庭饱满,仪表不俗,浑身通透,英气勃勃。只是眉间似有一道青伤,若隐若现,凡人看不清楚。看他身上的红绸、金圈——这是哪吒越狱后到王宫取回来的——老者一眼便得知这是太乙真人的俗家弟子李哪吒。心中顿时感慨万分:有道是成汤合灭,周室将兴,连月来的招兵买马、操练三军,已让伐纣之事如箭在弦,可是万事俱备,他却迟迟不敢上奏发兵,这其中固然有西伯侯顾念忠义,不愿为了一己之私背弃君臣大义的顾忌,另一方面,他还尚未遇见伐纣之先行官灵珠子,知晓天时未到,不可鲁莽而行。如今得遇哪吒,乃是上天暗示他:伐纣之期不远矣!
他几乎是含着泪水握住哪吒的肩膀:“青年人,能否告诉老夫你的来历?”
哪吒见这老翁甚是古怪,不由得起了戒心:“鄙姓李,来自朝歌。”
姜子牙含泪点头,只说:“好、好!”随后又问:“李少侠来到西岐,可愿封侯拜将、封神成仙?”
哪吒瞟了他一眼,不屑道:“在下来此,意欲隐居,无意攀求功名。老翁还是另请高明吧!”
姜子牙听了这话,心下有几分黯然,却知灵珠子还未受情劫磨炼,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他仍旧说道:“好、好……老朽姓姜名尚字子牙。你日后若想投到西伯门下,尽管到侯府前叫我大名即可!”
哪吒听不太懂他讲什么,并未往心里去,口中不耐烦道:“想是用不到了……慢走不送。”
姜子牙翻身上马,低头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青伤者,情伤也!记得老夫的名字,你会用到的!”随即扬鞭跃马,绝尘而去了。
哪吒回到屋里,左右思索也不知道这老儿在说什么。当下并未放在心上。
且说妲己自从自杀后捡回一条命,仿佛将前尘往事尽数忘却,记忆只停留在十四五岁的年纪,日日吵着要姑姑。叫来太医,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帝辛也始终没再去看她。直到梨落宫复建完成,妲己搬了回去。那一晚帝辛却登门,彼时妲己已经要就寝,就见当日那个大胡子伯伯进了她的房间。她还是有几分羞怯的样子,但精神却是好了不少。
鲧捐提醒她:“这是大王,你要起身行礼。”
妲己还是害怕地靠在床上,口中却说:“前些日子才参加了天子祭典,那时候的大王没这么老啊。”
鲧捐吓得心跳,帝辛却露出笑容,示意鲧捐退下。
屋子里就他们二人,帝辛细细看她妆扮,但见她尽褪脸妆,素颜朝天,发梳双环髻,俨然一副未嫁女儿的姿态。此时的她更是低头不语,双颊绯红,像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容许她的“闺房”待着一个男人。
他忽然就恍惚了:眼前的她再不是那个冷艳如霜的苏妲己。想她十四五岁的模样,也是这般小女儿的姿态吗?
妲己还是紧张地坐在那里,全身都绷在一起,任由帝辛的眼光看来瞄去。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撑不住了,柔声叫了一声:“大王你……”
帝辛被这一声叫得也有点呆了,他从来没听过妲己这样娇声软语地叫他。他拿过她的手,她的手嫩滑如脂,五指温热——竟不像以前那般冷了。
“妲己,这几天还习惯吗?”
妲己仍是不敢看他,但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嗯……虽然没有家中那么熟悉,但是鲧捐对我很好,我的吃穿用度也很好,所以,怎么说呢……”
“就是还好咯。”
她就笑了,那种笑容,羞涩中带着欣慰,还带着一点稚气,完全不像是二十岁女子该有的神态。帝辛看着她:这对她也是好事吧!
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紧,妲己终于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咬着嘴唇道:“他们都说,你是我的……夫君?”
帝辛点点头。
她歪着脑袋,像是用力回想:“可是,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帝辛也像是在回忆:“快四年了吧……”然后又问:“你希不希望我是你夫君呢?”
她回答:“有希望,也有不希望……我现在还没法接受,我居然嫁给了天子为妃;可是我觉得你,真的好像我父亲啊。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就是我父亲了。”
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随即起身想坐到床上。她像是吃了一惊,本能地向后退了一点。帝辛顿住,就站在那不动了。
“你是不是害怕我?”
妲己咬着嘴唇,眼神中的畏惧还是没有消除。帝辛轻轻叹了一声:“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见她的声音:“为什么来了就要走呢?你不是我的夫君吗?”
帝辛回过头去,她的眼里含着泪水,楚楚可怜的样子顿时让他心头一颤。可是他还是走了,他没办法接受这个样子的妲己,他的心实在太乱了。
一连过了几日,帝辛呆在寿仙宫里心神不宁。波西娅马上要生产,他吩咐的太医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他的眼皮还是一跳一跳的,心里不停地祈祷不要出现意外。
他走出大门想要散散心,不久便来到了梨落宫前,新修的宫殿和往日一样宏伟,但不知怎的,他觉得今夜的宫灯格外温和。
他走了进去,一众奴婢向他行礼,在外殿的时候见到鲧捐,鲧捐跟他说:“娘娘这几日心情不太好,大王还是哄哄她吧。”
鲧捐替他揽起珠帘,他走进她的寝殿。妲己坐在桌边,穿着一身素净的轻纱,没戴任何首饰,头发简单地绾了一个结,自然地倾泻下来,在灯光下别有一番韵味。想来是鲧捐不许她再梳双环髻。
她见驾临,裣衽起礼,亦不说话。帝辛坐在桌边,示意她:“坐吧。”
她却不肯坐。侧着脸瞄着其他方向,那样子像是赌气一般。
帝辛笑了两声:“怎么啦?”
妲己却突然看向他,问道:“大王,当初你为什么要娶我?”
帝辛想了想,实话实说道:“当初你犯下罪行,孤王为保你一命,纳你为妃。”
妲己的眼中突然涌现泪水,脸又侧了过去:“果真如此……”
帝辛觉得奇怪,便说:“你放心,如今你的罪行已无人再追究,不要为此伤神。”
妲己摇了摇头,好像并未因此耿耿于怀:“我在意的是,大王当初娶之无情,也无怪如今弃之无情了。”
帝辛一下子怔住了,眼前妲己的表情是那么悲伤,好像这些天她心情不好,都是在纠结这个事情。
他拉过她的手,她的手又冷了几分,对她说道:“谁说寡人抛弃你了。”
妲己的眼泪汩汩流下,喃喃道:“从我清醒这几天,这些下人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却从不和我说以前的事——怎么也能想到,我在这四年的深宫生活里,大王都不曾喜欢过。”
她的一字一句,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他胸中翻滚着怒气,似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他不由得将她拥入怀中:“居然说寡人不喜欢你。当初寡人爱你都爱昏了头,不知道是谁有如三九冰雪怎么都不为所动。谁对谁无情还不知道呢!”
怀中的她有轻微的颤抖,眼泪濡湿了他的后颈。他们就这样拥抱着,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她再也不哭泣,温柔地躲在他怀里,像只安静的小猫。
他放开她,凑近她的脸。她的皮肤越发好了,白里透红,脸上还依稀带着泪痕。他不由自主地吻上她的脸,动作之轻柔连他自己都惊讶。他只感觉眼前的人如此脆弱,就像薄而脆的陶俑。
就这样一个吻,便一发而不可收。他将她抱到床上,还是吻着她的脸,安抚她紧张的身体。他不断地对自己说:“她还小,还不懂,要慢慢、慢慢来……”
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下,他们进行得非常温柔。没有狂躁,没有暴怒,没有霸占,也没有抵抗。一切都那么默契,水到渠成。直到最后结束的那一刻,帝辛忽然想起之前在百翠园厢房的那一晚,他是那么疯狂而她又是那么坚决。可就这短短几日的光景,他们之间就变得这般亲密。他心里浮现出恐惧,不由得将她抱紧。她的身子非常温暖,附着一层细密的香汗。他吻了又吻,越来越迷恋这种乖巧的幸福。
妲己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经没有那么黑白分明,渐渐泛起浑浊。可是看她的眼神却是那么宠溺。她不再怀疑,主动向他索吻。二人又是一阵缠绵,没多久便相拥入眠。
然而风暴总是在幸福的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