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五十九）（1 / 1）

天气一天天变得炎热起来。

到杨柳实习的时候，樱花早已在季风的侵蚀下消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绿得发亮的道路。四季常绿的香樟树在这样湿热的天气里像是被施了魔咒，叶片哧哧的往外冒，然后迅速染上浓重的墨绿色。

看着杨柳乱七八糟堆放在书桌上的好几包湿巾，杨珞恍惚觉得，似乎春天只出现在了樱花盛开的那半个月，然后老天爷就急不可耐的把春姑娘叫回去做饭，做饭烧起的熊熊烈火烤着了一整片天。

下午，警方传来消息，说找到刘娅的尸体了。

刘娅的母亲来杨珞的宿舍已经住了5天了。这也意味着，刘娅已经失踪5天了。负责搜寻的大叔早就说过，做好人已丧生的准备。

刘娅的母亲这几天彻夜不眠，身体极其疲惫，精神头却足得过分。杨珞晚上起来方便，下床的时候，看见刘娅的母亲躺在床上，眼睛却瞪得溜圆。月光很浅，像一层薄纱。“小珞，刘娅回来的时候，我该跟她说些什么呢？”杨珞正纳闷着，回头却发现刘娅的母亲已经翻了身。

直到警方的电话打过来，说找到刘娅了，在S河下游的一个养鸭场旁，躺着刘娅的尸体。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在听到噩耗的那一刻，一言不发，没有尖叫，没有歇斯底里。过了一会，豆大的泪从女人的眼眶里决堤般涌出。

葬礼上，女人被自己的丈夫训斥着，“你是怎么做母亲的，自己的女儿的最后一面都不见。”

女人吃了骂，却不说话。眼泪流了两天两夜，已经再流不出任何东西了。红肿的眼睛刻在憔悴的脸上。

前两天警察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不去看看你女儿吗？”

S河下游河岸，刘娅的母亲站在离刘娅的尸体50米开外的地方，远远的看着。

刘娅的母亲没有回答，杨珞礼貌的回复对方，“我们一会就过去。”与刘娅的母亲同样年纪的警察闷了闷，知趣的走远了。

刘娅的母亲说，“我知道我应该去见她，可是，我不敢。我不是怕她恨我，也不是怕内心的谴责，我只是害怕看到她冰冷的尸体。她以前是那么讨人喜欢，那么优秀，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现在，她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我怕她死去的样子会一辈子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无时无刻不提醒我，她有多么痛苦……我是不是，很自私？”

不远处就是S河翻涌的河水，混合着泥沙，不时飘过一两个白色垃圾、枯枝败叶。杨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刘娅的母亲就这么远远的看着，河边的风混合着城市里躁闷的气息，一阵一阵的吹过来。

“小娅，你怎么这么傻，这水多冷啊，多脏啊，你怎么就选了这么个地方呢？”

“你听说了吗，外语系那个刘娅跳河自杀了？”

“诶？怎么可能。她不是那么优秀一人吗，英语风采大赛冠军哪年不是她拿，又是广播站首席播音，怎么可能自杀呢？”

“听说是实习的时候出了问题。”

“被分在了很差的地方？”

“没有，分的是最好的一个单位，因为能力出色还被上级直接提拔成行政秘书了呢。”

“那怎么还……？”

“谁知道呢，可能正是这样，压力太大了吧。”

葬礼结束之后，刘娅的父亲匆忙赶回家照顾生意，刘娅的母亲却不肯走。难免又被训斥一顿。

“还不走，嫌丢人丢得不够是吧！”

刘娅的母亲也只是说，“你先走吧，我过几天就回去。”

“爱干嘛干嘛吧。”刘娅的父亲油门一踩，绝尘而去。

刘娅的母亲看着一路扬起的细小尘埃，自顾自的说，“我只是想再多看女儿几眼……”

接下来的几天，杨珞带着刘娅的母亲把S大和S城好玩的地方都走了个遍。从始至终，杨珞都不敢问“周阿姨，你觉得刘娅为什么会自杀”这个问题。

临走的前一天，杨珞和刘娅的母亲搬了宿舍的椅子坐在阳台上。

“小珞，这几天，麻烦你了。”

“阿姨您别这么说，我跟刘娅是朋友，这点小事不麻烦。”

夏季的18点，阳光落在皮肤上，还能感觉到微微的烧灼感。安静了一会，刘娅的母亲说，“其实我知道你跟小娅不是关系很好的那种朋友，小娅这孩子，我最清楚不过了。在家里也都不肯出去玩，总是一个人学习，跟着电脑里的发音练外语。”

门口杨柳刚下课回来，弄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杨珞有些听不下去，就吩咐她去食堂买三份饭。

“以前看见电视里报道有孩子自杀的新闻，镜头里，孩子的父母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说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孩子会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我看不下去，在他爸爸面前批评已经不在人世的孩子，说他自私，再怎么也不能丢下自己的父母而去啊……现在轮到我自己了。他们说，小娅是因为实习单位的压力太大。我知道不是，小娅不是会惧怕压力的孩子。小娅，是太孤单了吧……”

“在家里，她爸爸对她要求很严格，我又没什么主张，所以看到小娅总是学习，我们也没怎么过问。邻居的李阿姨提醒我，你们家小娅是不是有些自闭，都不出来，也不跟人亲近。我找她爸爸商量，她爸爸叫她出去，她不肯，她爸爸就把她轰了出去。我本来想拦住的，可她爸爸说，不破釜沉舟，怎么把这孩子矫正过来。我想想也觉得对，就跟她爸爸一起，把门锁了。小娅不肯跟我们走，自己一个人跑开了。直到晚上8点钟才回家，问她这一天去哪里了，她也不说。那之后，小娅就不怎么跟我们说话了。我很着急，就找了小娅的老师，小娅的老师说小娅现在成绩很好，学习也很努力，不怎么说话没关系的，等到了大学，交了朋友就好了。后来小娅上了S大，还告诉我们她进了学校的广播站，也交了很多朋友。我当时松了口气，就没再过问。”

“都说走上这一条路的孩子有多不孝，多自私，可是你看我们家小娅，我们家小娅，是多么孝顺的孩子。爸爸妈妈担心她，她都知道，她知道的，所以才撒谎，说自己交了很多朋友，说在广播站很开心……她能有多自私，她只是不喜欢这个世界，不喜欢这个世界所以离开了。她一开始不喜欢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和她爸爸没有尽全力告诉她这个世界美好的地方，反而让她看到了更残酷的一面，拆掉了她最后一层保护。”

“我告诉自己，也许对于小娅来说，离开，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她在这个世界不快乐，所以她走了。”

“这样的话从一个母亲口里说出来，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很自私？可是我的小娅已经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在我送水果进她房间的时候对我笑了……”

杨珞和刘娅的母亲相拥在一起，眼泪从她们脸上轻轻滑落。

窗外，太阳已经落到了天的那一边。东边和头顶的大部分天空已经染上了浓墨的黑，晚霞安静的照亮了西面地平线，西边的天空中拉出了一个从褐色到黑色的渐变，褐色——橙色——黄色——淡蓝色——蓝色——靛蓝——墨蓝——黑。校园马路上，一排排路灯闪着橙黄色的光线，在半黑不黑的天际背景的衬托下，更显光彩夺目。

然而，这样的美景，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作为人类，有太多自己的感情需要宣泄，有太多的眼泪需要从眼眶涌出，以给疲惫的心灵喘息的机会。

同样被人们习惯和无视的，除了风景，还有此刻S大校园广播里的重播。刘娅清脆、甜美的声音飘荡在整个S大。

“这次的友谊赛，N大虽然惨负，但是他们积极乐观的心态值得我们学习。在此，送一段话给我们每一位同学：无论你身处何地，无论你曾遭遇什么或即将遭遇什么，请记得，笑面人生。因为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朋友、家人，他们会是你最强力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