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城破 人劫(1 / 1)
禧闻十三年,七月二十,琊帝抛弃西方沿海,牧边军全军后援。
禧闻十三年,九月十二,焰王携军围城,西京方圆百里陈兵数十万。
禧闻十三年,十月初八,叛军攻城。
禧闻十三年,除夕,守将王持义连中三箭,不治身亡。
禧闻十四年,正月初三,城破。
几十年前,同国一夕崛起,称霸天下;几十年后,沾满了同人子弟鲜血的城门片片尽碎,露出了这个传奇漆黑腐烂的内脏。
或许是因为攻进城来的不算是什么外虏,而是过去十几年来同国百姓一直拥护的存在,或许是因为林绛一路并没有进行什么大规模的杀戮,尽量减少了无辜百姓的损失。同样是都城沦陷,同军却采取了和北襄兵士们完全不同的做法。在王持义战死,城门被攻陷后,城里的士兵禁卫,大多前来投诚,誓死不退的巷战之类的更是没有发生。结果便是直到率军入城,林绛仍然怀着不可置信的心情,自己守护了二十年的这座城,竟沦陷的如此简单。
林琊这个北击灭襄的霸主手中如今只剩了不足一千的心腹侍卫还效忠于他,苦苦守卫着皇宫禁中这块尺寸之地。没有开城献降,也没有撤军逃亡,作为一个君主的最后,也算是相称了。
旧时的高官一个个地归降,熟悉的面孔见了一张又一张,心中期待的那张脸却迟迟没有出现。林绛在漫天的烟尘中回到了焰王府,先皇敕造的华贵府邸如今已经衰败得如同参天巨木枯死后留下的枝干一般,没有一丝生气。林绛将手放在画廊扶手上,厚厚的灰尘下隐约能看到朱漆的痕迹,曾经血一般鲜红的颜色,如今变得暗淡无光,仿佛死尸嘴角的血痂。
比之如同死去贵妇一般惨淡却庄严的焰王府,毗邻而建的将军府中却是另一幅光景。府邸中的家丁奴婢逃得一干二净,无论是书画古董还是金银摆设都被掠夺一空,剩下的只有疯长的野草和凌乱的桌椅。
若是有主人坐镇,家仆便是逃跑也不会如此无所顾忌,看地上杂草的高度,恐怕这宅子的主人已经离开许久了。
想到这里,林绛不禁黯了眉眼,萧问苍不在这里吗?兵荒马乱的,他又会身在何处?
林绛走遍了每一个房间,其中有的被松松垮垮地挂上了锁头,很轻易就能够扯开,而另外的一些甚至都没有上锁,被洗劫一空的屋舍大敞着门,就像一个死人大敞着嘴。
所有的房间都不再是本来的样子,更是找不出萧问苍的一丁点影子,但林绛一间挨一间地走着,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肢体无意识地进行着无意义的动作。
门口守着的侍卫忽然冲进了院落,一路小跑到林绛身边,单膝跪地呈上了一封书信。林绛接了来前后翻看,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没有书写人留下的落款。
“王爷,这是琊帝差人送来的,军医已经验过了,信封上没有淬毒。”
林绛听了嘴唇一抿,从衣摆上撕下一块棉布,隔着棉布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意料中的毒烟迷药并没有出现,宫中御用的宣纸规规矩矩地待在信封里,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展开信纸,仔仔细细地阅读上面的文字,果然,是林琊的字迹。
‘明日辰时,于勤政殿恭候,望皇兄孤身前来,寡人自会将皇兄所念之珍宝陈于席间,供您享用。’
林绛心中一股火气腾地升上来,他把信纸几下撕成了碎片,狠狠掷在地上,抬腿便往外走。那家伙,到底要如何触犯自己的逆鳞才算够!
当晚,林绛给吴天佑、陈昂和远在边境李复各留下了长长的一封信,自己则跨上骏马,天不亮便出了营帐,孤身一人从侧门进入了皇城。
说起来,萧问苍真是个神奇的人。林绛规规矩矩,为大同王朝兢兢业业了半辈子,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挥军直上,和皇家兵戈相向;更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会在胜利唾手可得之时之时因为一封书信,而抛下了一切,只身进入敌方的手心。自从遇见了那个人,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了。
应该是被嘱咐过了,一路上林绛穿过了不止一条同军的封锁线,但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甚至没有士兵盘问他一句话,所有人只是沉默着为他让出一条路来,直直通向久违了的勤政殿。
勤政殿是禁宫正殿,也是百官朝拜的议事厅。每日寅时,文武百官身着各色朝服,随着宦官的飞舞的静鞭声鱼贯而入,顺次跪伏在地,山呼万岁,何等气派。
尽管西京陷落,同军退守皇城,但这里仍旧一尘不染,只是静谧了许多,就如当年下朝之后,众人散尽,唯留先帝一人高高端坐在阴影之中一般。乍看过去,仿佛时间倒流了一般。
林绛在殿门下马,亲手推开镶满铜钉的朱红色大门,带着清晨的缕缕微光举步进来。
殿中只点着零星几盏宫灯,加之天色尚早,举目望去四周皆是一片幽暗。大殿左侧垂首站着几个人,无一例外身子都绷得笔直。
尚书吕友道,禁军统领张济,国子监祭酒佘于,还有丞相史文正。
仰首望去,林琊果然端坐在龙椅上,却没了宫女执扇,只剩下七公公还侍立一旁,而另一侧站着的则是一个独眼的瘦削男人。
林绛的目光从林琊脸上掠过,接着便直直射向了萧问苍。但对方仿佛根本就没发现一般,仍旧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呵呵,四皇兄,你果然还是这么目中无人。”
林琊轻笑两声,姿态优雅地伸出右手,其中握着一卷卷轴,就那么停在半空,似乎在等什么。接着下一瞬,那副景象几乎让林绛目眦尽裂。
萧问苍无比顺畅地跪在了地上,谦卑地低着头,双手举过头顶,而林琊则带着一抹得色,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萧问苍的手中。而对方则合拢双手,将那卷轴紧紧攥在手里,异常虔诚地放在胸前。
林琊轻瞟林绛,得意地勾起了唇。他的手指触到萧问苍的脸颊,在眼眶处慢慢向下滑,滑到下巴的时候猛地用力,抓着对方的下巴硬生生令萧问苍将脸扭到了正对林绛的方向。他斜长的额发飘起,无神的眼眸刹那间显露出来。
“怎么样,我这条狗,毛色不错吧。”
林绛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转移到林琊脸上,朗声道。
“我大军已至,若皇上发罪己诏,退位禅让,吾等自然奉您为太上皇,享一世富贵。”
这本就是自古以来的说辞,林绛并没有寄托什么希望,没想到林琊却毫不犹豫地应了。
“四皇兄说的对,寡人自当从谏如流,禅位书已经拟好,这就请四皇兄一观。”他一边说着,另一边萧问苍便站起身来,捧着卷轴,不紧不慢地走下台阶,站到林绛面前三步。同样瞪着无神的眼睛,谦卑无比滴弯下膝盖。
虽说这并不是萧问苍第一次跪拜自己,但林绛仍忍不住移开了视线,终是不愿看这个人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
忽然一丝劲风袭来,林绛猛地抬头,瞪大了双眼,看到的是萧问苍面无表情却放大了不知多少倍的脸。
与此同时,林琊腾地站起身子,微微前倾着,一瞬不瞬地看向大殿中央的两人,一双细长的眸子里闪着异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