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亦或死,亦或生(1 / 1)
消息传到的时候,萧问苍正倚在栏杆上喂鱼。他对此并没有惊讶,毕竟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细作被发现后,自杀不是常事吗?也不过是个懦夫,或者说普通人。他淡淡下了令,厚葬张落,管家却仍旧瑟瑟不安,坚持让他亲自去看一看。
萧问苍进门时,被褥扯成的绳子还挂在屋子中央的房梁上,随着风一动一动,而张落的尸体已经被拿下来,仰躺在地上,被白布蒙了个严实。而最引人注意的却是桌子上整整齐齐摆了一排的盒子,足足有八个,都没有手掌大,颜色各异,看起来活像是首饰店摆出来卖的商品。
萧问苍几步走到张落身边,弯下腰便要掀那白布,却被管家上前一步拦了。
“大人,这人是吊死的,死相难看。”
管家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看着萧问苍直起了腰,向桌子走过去,他一见萧问苍拿起了其中一个锦盒便急忙退了出去,活像逃命一般。
萧问苍手上动作一顿,却仍旧打开了,里面露出一个常识之外,却又意料之中的东西。萧问苍按顺序一个个打开所有盒子,并将它们放回原来的位置。
五根手指,两只耳朵,再加上一颗眼珠。
似乎每个都做了细致的防腐工作,每一个都仿佛刚从主人身上割下来一般。少了这些零件的人,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萧问苍不明白,便是手握人质,也没人会如此作为,这简直就是要将人逼上绝境,结果便只有狗急跳墙。便是要这么做,一根手指也就够了,除非……
萧问苍心里咯噔一下,瞬间被自己的猜想逼得喘不过气来,心跳如擂鼓。他猛一回身,二话不说就冲出了小屋,一路上步伐急促而杂乱,疾步回了书房,径直走到书架处,抽出缝隙中的那本薄薄的书册。
不一样了,被动过了。他清晰地记着这本手记放置的位置,状态,甚至角度,但现在明显被人拿出来过。
这本手记确实是出于他手,但上面的东西并非真实,或者说根本就是他瞎掰的,就在张落住进将军府的隔天。这样的东西,就算被人发现了也没什么,上面所谓密谈或是计划的时间都是萧问苍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日子,其他人不知,但找人一对峙便知是假的。除了那细作会失望非常,甚至被责罚外,无外乎就是给林琊添些堵,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既然张落早发现了这手记,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按上面写的罪名来说,为人君者无论如何都不会保持沉默才对,可是,为什么?
萧问苍一把将手记丢在地上,向后一靠,桌案禁不住摇晃几下,桌角的一摞公文哗啦啦地掉在地上,飘了漫天。
萧问苍左手死死按在太阳穴上,只觉得头痛欲裂。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为什么?他为什么不将事情告知主人?为什么要宁可人质被夺去手指甚至是眼球也三缄其口?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值得他这样做。为了一本从头到尾都是虚假的手记,牺牲了自己至亲之人,连他本身也成了枉死鬼魂。
等缓过神来,自己已经再一次站在了张落的尸体旁。萧问苍弯下身,一把掀开覆盖着的白布,露出死者的面孔。原本清俊儒雅的五官如今扭曲成一团,舌头伸的老长,眼睛也翻得可怖。
萧问苍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家伙时,那张令他惊异的脸,和怯生生的表情,还有前些日子,花园门槛上的睡脸,以及昨晚,那双眼中的万念俱灰。
已经过了多久呢?屈指一算,连一年都不到,却已物是人非。
萧问苍将手掌覆在张落眼前,纤长的睫毛触上掌心,细细柔柔,仿佛候鸟飞过留下的些许翎羽,飘落在他的手心。为他合上双眼,萧问苍半跪在张落尸身旁,为他整了整衣领,凝视着这具已经失去的生命的躯壳。
萧问苍征战沙场多年,什么可怖的死法没有见过?却鲜少仔细盯着一具尸体看。人固有一死,自是有他的亲朋好友去伤心,自己没有必要去一一在意,伤春悲秋。此时一看,忽然发现人一旦死了,还真是变得太多,也不知自己死后会是什么样子。是在沙场上被人一刀斩于马下,还是牢狱中背靠墙壁静静咽气?也不知那时候,会不会有一个人,能这样将自己的眼睛阖上,如果能死在那个人怀里,也算是无憾了吧。
萧问苍视线一扫,忽然发现张落的左手挣扎扭曲得不行,而右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好奇之下便用力掰开了他僵硬的手指,一个团成一团的纸球唰的掉出来。萧问苍将它捡起来,展开来看,一行清秀的正楷显露出来。
有愧于天,无愧于君,珍重。
萧问苍凝视了很久,终究还是将纸条展平,对折,放入了怀里。
张落最终葬在了城郊的墓地,一副棺,一座碑,简简单单。萧问苍只知道他的名字,是落地的士子,墓碑上也就只刻了张落两个字,空荡荡的。
入夜,等到工匠们都离开,萧问苍才一个人来到了墓前。
当日萧问苍难得携了美酒去找张落,却不想成了诀别,今日便又带了同样的酒水来了这里。半壶美酒倒在墓前,剩下半壶便进了自己的肚腹。萧问苍直挺挺地站着,脸上也说不上是悲恸还是什么,一杯杯入口的酒水也不是为了墓里的人还是墓外的人。
夜渐渐深了,晚风也变得冷硬起来。萧问苍拿出张落留下的纸条,又看了几遍,终于轻笑几声,将之折成了一只小孩子玩的纸蜻蜓,向前轻轻一掷,便瞬间消失了无踪。
萧问苍一口饮进壶中酒,将酒壶随手丢在地上,又去解腰间的酒囊,猛灌起来,一边喝,一边走进宵禁后凄清静谧的街道。走啊走啊,走得脚步都虚浮,仿佛街边晚归的醉汉,不愿回家,口袋里又没了银子,扶着墙壁,摇摇晃晃,不知该向何处去。
萧问苍将手伸进怀里,抽出一只细长的锦盒,打开来看,竟是一缕暗红色的发丝。他将那细腻柔软的红丝放入手中,细细摩挲着,仿佛在把玩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或是疼惜无比滴抚摸着恋人的面颊。
忽然一阵狂风,打着旋席卷而来,萧问苍手指一松,那缕发丝便裹挟着他的思念飞到了半空。萧问苍一惊,扔掉了酒囊,丢掉了锦盒,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活像一只野兽,扑向了被人从爪下抢走的猎物。但他除了和和泥土接触时的疼痛,什么都没有得到。
眼看着唯一关于那个人的东西就这么离开,萧问苍控制不住地嘶吼起来,左手攥紧了拳头,狠狠砸在地面上。但无论他如何,永远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仿佛这世间只剩了他一个人。
“呵呵,呵,弟弟死了,阿阳死了,老头子死了,小说死了,呵呵,全死了……萧问苍!你就是个祸害,灾星!要不然为什呢,为什么只留下了你一个?为什么……还有你,你在哪?”
萧问苍伏在地面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口中不停地喃喃着。许久之后,他忽然支起上身,猛地抬头,向那轮新月望去,眼睛亮的仿佛发出了光,生生盖过了那月亮和漫天繁星。
“你还在,你还在的,没有死!哈哈,看见了吗?他没死,没死!哈哈哈——”
嘶哑的笑声游荡在街道上,仿佛从地狱归来的厉鬼,站在高处狂笑着,带着疯狂,带着爱,还有恨,所有所有强烈的情绪汇聚在这里,形成了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一切的人和事,将他们死死压倒在黑暗中。
萧问苍忽然腾地跳起来,一边低笑着,一边晃晃荡荡地往前走去,在一个两个转角之后,忽然一蓄力,唰的翻进了人家的院子。
这是一座几乎算是富丽堂皇的府邸,花园中更是亭台楼阁应有尽有,虽说规模并不算大,但在寸土寸金的西京北街有这么一处房产,也不是一般人了。
此时已是深夜,除了守夜之处再没有地方亮着灯。萧问苍躲过家丁,摸进后院,忽地从窗子跳进了一间房间。
脚步还没落地,旖旎的□□声便钻进了萧问苍的耳朵。他几步走到雕花木床前,一把掀起帘幕,两个交缠在一起身影便显露了出来。萧问苍目不斜视,面无表情,活像看的不是两个大活人,而是猪狗牛羊之类的生物,情绪没有一丝的波动。正在小妾身上律动的臃肿男子一愣,刚要发怒,便看到这人一掌打在小妾后颈上,她瞬间便瘫软了下去。
“你,你要干什么?”男人惊得嘴唇直发抖,连话都说不完整。
萧问苍一乐,挪揄地看着对方,“自然是有要事相商,如今乱世,人人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成了阴间幽魂,也不知你又如何?是想生,还是死,吕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