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三叩首(1 / 1)
“手脚都麻利着点!快,快快!!!”
一个干瘦的官差站在朱门画廊中间,高扬着下巴,气势汹汹,仿佛天老大他老二一般。远处一个瘦削的身影缓缓走近,官差连忙换上了另一张面皮,弯下了腰肢,讪笑个不停。
身着黑色外袍的青年用仅剩的一只眼睛,居高临下地瞟了对方一眼,接着便将实现放到了众人忙碌的院子。
三朝老臣,两代帝师,终究还是抵不上当权者的一句调笑。
当年秦府如何风光无两,终究还只是抄家下狱的下场。
青年一份折子,一句弹劾,便逼得秦相走进了绝路。一时间,青年的风头盛极,朝堂上下无人敢挫其锋芒,萧问苍这个名字,终于真正从一个无人瞩目的角落被摆上了台面。
秦逸入狱后,朝上朝下流言四起,人人自危。毕竟无论多少权力更迭,秦家一直处于不败之地,尊崇的身份,和开国元勋的背景,再加上当朝辅王的外戚,这一切都注定了没有人敢于碰秦家,哪怕是一个手指头。更何况秦逸不是个不识时务的人,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四方云游,一个自贱为商贾,根本没有什么威胁。
但世道无常,终究变了模样。林绛重伤残疾,秦家失去了依托,而秦逸又不屑于去讨好史文正等人,终于成了给猴看的鸡。
混迹于朝堂上的人,又怎会得善终呢?除非你直到终结都掌握着无上权力,但死后也同样不知会有如何下场。
秦逸已是古稀之年,却又遭受了天大的变故,竟落得了下狱治罪的下场。天牢哪里是人待的地方?莫说是风中残烛的老人,便是身强力壮的青年,熬不出来的也实属正常。于是,没等皇帝下令,没等秦家疏通关系,甚至没等到秦逸入狱的消息传遍京师,这个一辈子翻云覆雨的传奇便终结在了阴暗潮湿的牢房里。
尸身发回秦家时,甚至还有被老鼠咬出的伤口。秦隐贪为了疏通关系,贱卖了他的所有产业,却还没等有所动作他心心念念的父亲便回到了他身边,只是没了呼吸。
秦隐贪疯了,拼了命要找罪魁祸首算账,下一秒抄家的圣旨便到了眼前,他连拼命的资本都没有了,一瞬间,心灰意冷。
萧问苍这个胜利者,站在失败者冷落的门门庭,看着朱红色房檐上挂着的白色纱缦,颜色□□撞在一起,鲜明得让人不敢直视。他走进会客的正厅,当年富有格调的装饰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满地疮痍。当年秦逸微笑叫着绛儿的座位翻倒在地,断了一个腿。
一个披麻戴孝的人跪在正中央,脊背挺得笔直,却颤抖个不停。一旁同样穿着的人却站着,姿势随意的很,仿佛不是身穿孝衣站在父亲的灵堂之中,而是身着淡青薄衫,面迎微风看一片湖光山色一般。
看到萧问苍进来,秦隐嗔向他微微一笑,与他和林绛一同拜访秦府时没有任何差别。萧问苍看到他的笑容脚步一滞,停在了门前三四步处。
秦隐贪背对着萧问苍的身子忽然剧烈摇晃了一下,接着他跳起来几步冲到了对方面前,一把抓住了萧问苍的衣领。
“混账——”
萧问苍看着他狰狞无比的面孔,不知为何心中舒了一口气,这才是应该有的反应才对,秦隐嗔的心思太深,太怪,连他也猜不透许多。
眼看着秦隐贪瘦弱的拳头就要砸在自己脸上,萧问苍伸手一抓,再轻轻一拧,秦隐贪便重重摔在了地上,无法翻身。
尽管知道凭自己打算盘的手根本无法与刀口舔血的萧问苍抗衡,但秦隐贪还是不停挣扎着,手脚并用,毫无气质,在杀父之仇面前,所有的规矩,所有的理智,都变得透明了,仿佛稀薄的空气,虽然存在,但却看不到,摸不到,连尘烟都算不上。
二十几岁却有着深重过去的萧问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有着二十几岁的身子,同时也有着二十几岁应有经历的孩子,只觉得对方就像蝼蚁一样,明知道无法撼动泰山,却仍旧不知量力地挖出一个有一个的孔洞。
多么愚蠢,多么……
“三弟,退下。”
声音明明是淡淡的,语调也没有什么起承转合,更不用说什么气势,但就是让人如沐春风,下意识地听从他的话。
现在明明是萧问苍在制着秦隐贪,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说道。萧问苍冷笑一声,放开了他,秦隐贪仍就是仇恨地瞪他,但对方却并没有将着恶狠狠的眼神当回事。
萧问苍转而看向不知悲喜的秦隐嗔,他仍旧是那副表情,春风扶柳一般,让人无比舒服,但在萧问苍看来这种过于淡然的表情却可恶得很。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才能在天大的仇恨面前,在自己从天上狠狠砸到地面之时,在当年的友人、亲人都化身厉鬼将整个秦家埋入黄土之时,还能这般笑着。
“你是鬼,还是妖?”
秦隐嗔笑了,“将军这是什么话,在下不过一介书生,还没有功名在身,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说着他不顾秦隐贪的表情,很亲热似的走到萧问苍身前,用身体挡住秦隐贪的视线,从广袖中拿出了一个布包。
萧问苍伸手接过,那坚硬的触感在绸布之下滑动。他不动声色地收起来,却觉得心口瞬间透不过气来。
秦隐嗔却没有那么多感触,只是像随手交给了对方一块石头般,神色如常。
“幸好将军来拿,不然要被人连带着其他的东西抄家抄了去,在下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今,完璧归赵。”
萧问苍面无表情地听着对方将‘抄家’说得就像出游一样,下一秒,却惊讶无比滴瞪大了眼睛。
只见方才还一切入场的秦隐嗔忽然跪在了地上,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秦隐贪被吓到了,连忙跑步去扶他,却被对方呵斥回了原处。虽然他最终听从了兄长的命令,但那神情,渐渐地冰冷,渐渐地不屑起来,但秦隐嗔完全不为所动。他跪在地上,就是一座山。
萧问苍完全没有料到秦隐嗔的行动,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在一片喧闹中演着独角戏。
秦隐嗔磕完头,抬起脸好不遮掩地看向萧问苍,朗声道。
“一叩首,谢您不使吾父受皮肉之苦,在罪名未上身时仙去。”
第二次。
“二叩首,谢您保全我兄弟性命,使我兄弟可远离此地。”
第三次。
“三叩首……”
秦隐嗔三次磕头之后,额头血迹斑斑,但在他脸上却丝毫不见狰狞。他言语一顿,才又说道。
“谢您,替他谢你,谢你还没有放弃一切。”
萧问苍全身的肌肉都缩在了一起,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投向秦隐嗔携着他三弟的左手,两人绝尘而去的背影。
他?
他是谁?谁是他?
“你到底知道什么?!”
萧问苍忍不住大喊。
秦隐嗔脚步一顿,施施然回过身来,粲然一笑。
“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