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铁与血(1 / 1)
一个青灰短衫的人面罩一块布巾,甚至还带着手套,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但萧问苍一眼便看出了他的身份。
“哦?你认识我?”那人挪揄道。
听了这声音,萧问苍更是确定了心中所想,一手将铁殷护到身后,朗声道,“汪相之,你果然还是食人鹫的人,文帝行将就木,你竟然还听从他的命令,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忠心还是愚蠢。”
汪相之噗地笑出来,将手中弯刀往肩上一扛,歪头道,“你怎么就知道让我来的是太上皇?我早就说了,我可不是食人鹫的人,汪某的官职原来是太子属官,现在可是御前侍卫,我的主人,从来只有一个人。”
萧问苍视线瞬间燃霜,“你认为,我会相信你?”
“谁管你信不信。”
汪相之言罢,压低身体,如猫一般俯冲过去。他速度快得可怖,一把弯刀如同黄蜂的尾针,闪电般划过,连残影都不留下一个。萧问苍是铁殷一手教出来的,两人功夫路数一脉相承,同样最对汪相之这种没辙,但好在是二对一,倒也不落下风。
但随着时间流过,众多的追兵离这里越来越近,追兵出现之时,便是胜负分出之时。铁殷一狠心,拼着已经不复当年的身子,被汪相之狠狠在腿上刺了一刀,终于将他打翻在地。萧问苍趁机迎上,一剑刺向汪相之的胸口。对方当时正在仰面倒下去,但在空中生生改变了位置,本来致命的一剑只刺进了他的小腹。但萧问苍却没有时间补刀了,马匹早已跑掉,他只能背起收上的铁殷,垂着自己那条中箭的胳膊,飞奔在茫茫大漠上。前方不远有一片石林,到那里也许就能逃出生天,小红还不知道在哪里等着自己,现在可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就死了。
忽然听见噗的一声,萧问苍感觉背上一阵冲击,接着便是一个尖锐的东西刺到了自己的皮肉。虽说并不很痛,但他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老头子!怎么样?你中箭了!”
铁殷没有说话,只是搭在萧问苍肩膀上的手轻轻拍着对方,仿佛是在哄小孩子睡觉一般。萧问苍心下一酸,忍着手臂的剧痛改换姿势,将铁殷因年老而变得瘦弱的身子紧紧护在怀里。两个人就像大风中连接在一起的飞蓬,被飞速流动的空气裹挟而行,皮肉被撕扯得几乎粉碎,却仍旧紧紧相连。
萧问苍完全是用毅力坚持的到了石林,但却并没有从追兵的视线中逃开,他们早已跟上来,在对方的咫尺之地虎视眈眈。
萧问苍喘着粗气,将铁殷放在一根石柱旁,两人看着再次形成的包围圈,无奈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却同时笑了。
“哟,黑小子,今天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萧问苍撇嘴,“我才不要和你这个满脸褶子的老家伙殉情,同生共死也要和我家小红才行。”
铁殷呵呵笑了,“好,好,听你的,那就留你给我挡刀子,千万要努力啊。”
没等两人沟通完感情,追兵们便着急地冲了上来。萧问苍大吼一声,手持宝剑挥舞起来。铁殷虽然受伤,但仍强撑着御敌,完全看不出来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不消片刻,两人全身上下便沾满了鲜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
喧嚣之外,高坡上不知何时多了四个影子。一个是汪相之受伤佝偻的身影,一个身材中等,身形隐藏在一袭黑袍中,另外一人比他略高一些,也是穿着一身黑袍,站在那人身后。而最后的一个,身量颇高,但看起来瘦削得很。
四个人在遥遥高处,傲然而立,睥睨天下。
一眼望去,沉默许久的荒漠此刻竟喧闹无比,众人手脚动作间激起漫天黄沙,湮没了众人的面孔,天地间一片苍茫,乍一看竟是分不清谁是敌,谁是我。
萧问苍穿梭于众人之间,来回冲杀,虽是终究敌不过一群饿狼,但眼前对方竟还是拿他没有办法。但便是搬天巨人,终有力竭的一天。萧问苍的动作渐渐迟缓,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但无论自己如何受伤,他一举一动间仍旧是将铁殷保护在自己背后。于是,早就力竭的老人身上伤口反而比萧问苍身上少了许多。
一剑划过对方的胸口,布料和皮肉同时破碎,熟悉无比的黑色图腾一瞬间从眼前闪过。这已经是在今天不知多少次见到它了,食人鹫果然是秃鹫,只要闻到了腐肉的气味便如跗骨之蛆,甩也甩不掉。背后传来一阵劲风,萧问苍转身一剑刺入对方的身体,抖手往出一拔,却被硬生生阻住,竟是没有□□。他抬头,看到中剑那人的面巾早已掉落,露出一张稚嫩不过十五六的面孔,正狰狞地笑着。
萧问苍无来由地觉得头皮发麻,不祥的感觉充斥了他的五感。他用足了力气,却还是无法从将死少年的身边挣开。于此同时,一种被野兽窥视的冰冷从他的后脑散开,充斥了全身。
箭矢划破空气的鸣响自天边而来,萧问苍抬头,一根金色翎羽的弓箭正飞速向他的面颊冲来。眼看着正对自己的箭簇飞速增大,感受着那几乎拂过耳边的劲风,他却无能为力。一股黑色的绝望从脚底升上来,将萧问苍整个身子沉到了阴暗的湖底。
……
噗——
金属刺入皮肉的声音在萧问苍耳边炸响,萧问苍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爆发出气力,一剑削掉少年的头颅,那球体在地上弹了几下,终于归于平静。
全世界瞬间安静无比,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无踪,至少在萧问苍耳中是这样的。便是方才也没有露出的死灰色出现在他的面孔上。
怕——
好怕——
不要……
不要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萧问苍抱起那具历经风霜,千疮百孔的身体,疯了一般地嘶吼着。
一箭刺入心脏,瞬间致命,甚至没有留下哪怕一个字的时间,曾经无比辉煌,同样也曾一度无比黯淡的生命,那曾经消失在天下人面前的那个名字,那些故事,那些传奇,终于,真正的消失了。
尽管如此,但萧问苍却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从三十年前开始,他就鲜少能够睡个好觉,但此刻,他终于能够安心地睡一觉了。无比幸福,无比安详,仿佛回到了久违故乡一般,孩子般的睡脸出现在那苍老的面孔上,让人不由得想要微笑。
萧问苍将脸颊深深埋在铁殷正在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上,身体不停颤抖着,仿佛一个紧紧抱着破碎布娃娃的无助孩童,放声嘶吼,放声哭泣。
见有机可乘,有人偷偷凑过来,萧问苍却似乎身后长了眼睛一般,忽然抬手,看也不看便一剑挥过,鲜血便飞溅在了着天地间。
萧问苍浑身浴血,缓缓站起身来,抬头望去。
遥遥高处,一人面带恶鬼面具,身穿黑红衣袍,瘦削的身影笔直而立。手上一副雕弓,画面熟悉得可怕。就如同许久许久之前,在同襄边境,一通厮杀过后,一个兵败的将军默默抬头,看向远处,万人中央,一个带着坏了一角的恶鬼面具的瘦削男子,披散着如霞红发,露出一只散发精光的凤眼,手持雕弓,笔直而立。
萧问苍受伤的身体稍剧烈摇晃了一下,接着高举起鹰羽剑,遥遥指着那人。
“啊啊啊啊啊——”
生死之间,血肉翻飞,萧问苍渐渐红了眼睛,顾不得算计,顾不得思考,仅剩下了本能在支撑着那副破烂的皮囊,仿佛一只不顾一切的困兽,嘶吼着伤害着对方,同时也伤害着自己。
当一个人无所顾忌,甚至不再珍视自己的生命时,任何人都将无法阻挡他的脚步。食人鹫的包围圈眼见着被萧问苍硬生生地撕开一个大口子,直直通向那四人站立之地。
那人放下雕弓,从腰间抽出一把与他瘦削身形好不搭调的宽刃大刀,在空中甩出一个架势,接着双腿蓄力,从高处一跃而下,接着自己的体重和刀刃的重量,雷霆般的一击直直冲向萧问苍的面门。萧问苍扔下正在对付的人,飞快回手,硬碰硬地格挡住对方。
铮——
如雷鸣乍响,萧问苍一腿沉重地跪在地面上,虎口瞬间撕裂。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除了抵挡住了冲击没有折断的鹰羽剑。
萧问苍细数着近在咫尺的面具上的细纹,眼神闪烁,“小红……”
对方忽然向后一跃,接着回手便是一刀。
一瞬间,视线一片血红,萧问苍如同风中败絮,飘摇着落于地面。在一片血红色的幕布之中,地面上不知被哪个食人鹫遗落的令牌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熟悉的形状,熟悉的文字。只是一瞬间,萧问苍的头脑中却飞过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他忽然自嘲一笑,接着,过于剧烈的痛苦便夺去了他的神志。
一瞬间,全世界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