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我们飞吧(1 / 1)
萧问苍拖着一身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这座并不高大的山峰。
这个不知名的小山,虽然完全谈不上什么清奇秀丽,但却生长着许多樟树和各式花花草草,再加上时时传来的鸟鸣,交相映衬,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山头上有一个普通至极的坟包,一块同样普通的石碑,但林绛这样一个不普通的人却来为这么一个普通的坟地扫墓。萧问苍凑近看那碑上的字。
吾妻秦隐痴之墓。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甚至连落款都没有,比一般的墓碑都要寒酸,但萧问苍却知道这里对于林绛并不平凡。
吾妻。
多么深情的称呼。
萧问苍心里有些发酸,“这是,你夫人?”
“嗯。”林绛点点头,用衣袖拂去墓碑上的灰尘,“我此生,最爱的女子,就躺在这里。”
萧问苍也不是没想到林绛夫人可能已经去世了,毕竟哪有主母不住在住宅的呢?再加上府里的人对此讳莫如深,仿佛她是一道不可重揭的伤口,连着心,连着回忆,轻轻一碰就会鲜血淋漓。
他狠狠盯着那块碑,仿佛想用自己的目光点着了它。看着林绛给那个臭坟包仔细地除草,点香,心里烦躁得不行,一屁股坐在旁边一块方正的石头上,手指不停滴敲着膝盖。
林绛掏出一壶酒,拔下塞子,一瞬间酒香四溢,引得萧问苍直了眼睛。他在萧问苍痛惜的视线里把半壶酒都倒在了墓碑前。然后自己喝了一口,将剩下的扔给了如同乞食小狗一样眼泪汪汪的萧问苍。
“嘿,好嘞!”他手拿酒壶瞬间喜笑颜开,林绛看看他,又微低着头看向墓碑。
“我第一次见到痴儿实在封王三年后,那年我二十岁,已经行了冠礼,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先帝命令挑选一个女子成亲。”
林绛轻轻说着,仿佛在自言自语。萧问苍听到命令一词眉头下意识地一皱。
“当时适龄的女子不少,我单单选了痴儿,当时岳丈还是一朝丞相,而她却从小身染痼疾,十日九病,用汤药拖着才活到这么大,所有人的认为我是为了岳丈的地位才委屈自己娶了个病秧子,但你可能不信,我正是因为她病弱才娶她的,”林绛苦笑,看着自己的手掌。
“我这样一个人,弑亲杀友,唯一生存的意义就是先帝,和这个先帝的同国,注定了不会为自己,或是妻子而活,既然如此,又何必耽误他人呢?还不如娶一个濒死的人,也算是让自己心安一点。”
萧问苍万万没想到林绛是这么想的,瞪大了眼睛,难道林绛并不爱那女人?
“但是……”
萧问苍心里一震,一有但是这个词出现,绝对没什么好事。
“我没想到她是那样的一个人,”林绛微笑,眼睛不知看着哪里,似乎沉浸在了回忆里。
“不管我是冷落她还是怎么样,她永远不温不火,微笑着看周围的人,周围的事,就像明月清风,温润人心。我没想到,我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还会动心,还会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如此恋慕一个人,那几年,不管我在外面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不管我是伤天害理还是被人暗算,只要回到王府,只要看到她的笑容,我就如同被救赎了一样。后来,痴儿怀孕了,我高兴得不行。当时我还以为,我此生的悲哀全都在生命的前几年经历过了,以后等待我的就只有幸福。”
萧问苍听着林绛的故事,看着他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暖,就想有一把刀在自己的五脏六腑慢慢搅动一般。他苦笑起来,“你的儿子该是能满街打酱油了吧,在哪?我怎么从没见过?你的孩子,该是跟你很像吧。”
林绛看他,视线从他的脸慢慢移到他坐着的石头上。
林绛伸出手,指着那块石头,“在这,这就是我儿子。”
萧问苍吓了一跳,腾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块比一般石碑矮了不少的石头,之所以说是石头,是因为上面根本没有任何碑文,一个字都没有,仍任何人看,都不会以为这是一个人的墓碑。
林绛抬起头,看着天空云起云涌,翻动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那年,我远征北疆,痴儿那是刚刚怀孕,我还记得她站在王府门口送我,微笑着,像一阵清风。
战局不稳,我耽搁了许多时间,过了七八个月才回朝。还记得那天,我骑着马走进城,两侧是夹道欢迎的百姓,前方是恢弘的皇城和恭敬的百官,我却心心念念着家里的那个人,想着痴儿大着肚子,站在王府门口微笑。
但是,你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吗?我看到的是一副喘着气的骷髅和一个发紫的死婴!”
林绛眼睛发红,控制不住地攥紧手,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没在肉里,看得萧问苍心疼,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你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制毒,我一眼就看出痴儿根本就不是生病,她就是中了毒,但是,我试遍了所有办法,还是没法救她,那是一种□□,那时候毒性已入肺腑,我根本就没有办法。
有人下毒,就在这里。我当时头脑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我让士兵包围了王府,全府上下一百六十五口人,全都集中在一起,我给他们吃了最狠毒的融心噬脑丹,拿着刀,告诉他们,要么就给我解药,要么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天晚上,整个王府只有一种声音——哀嚎。
我搂着没有人形,除了颤抖和流涎水什么都做不了的痴儿,看着我慢慢腐烂的儿子,听着窗外的惨叫,大脑空白一片。
第二天早上,所有的人,一百五十六口,整个王府所有的下人,全部咬舌自尽,尸体横横竖竖地铺满了院子。
哈哈,我本来以为混入了奸人,却跟本没发现,什么叫混入?这里根本就是一个地狱,所有会动的都是勾魂阴差,无常恶鬼,而我就把痴儿一个人,丢在了这个地狱里。
能有这种能力的,只有一个人。
这世上,唯一一个赋予了我生存意义的人。
那一天,我看着士兵把满地的尸体搬上板车,一车一车地运出王府,在众目睽睽之下焚为灰烬。
那一天,我进宫,第一次没有经过通报就闯进了寝宫,第一次把剑抵在了那个人颈上。第一次毫无惧意地抬头看他的眼睛,恶狠狠地威胁他,让他交出解药。
只是,那人只是一句话就打败了我所有的一切,我的感情,我的决心,我的一切。”
林绛一把挥开萧问苍,站起来,眼睛通红地看着他,疯了一般大喊。
“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我甚至都没有反抗!我只是失魂落魄地回到王府,静静地看了痴儿一个晚上。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是我!
是我亲手用剑刺进了她的胸膛!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辅王?赤军统领?
狗屁!
我就是个懦夫,不折不扣的懦夫,我苟活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先帝驾崩了,没人再去告诉我;你不是你自己,你属于我,你属于同国,你这一辈子唯一的意义就是为了同国生,为同国死,谁坐在那个位子上,谁就是你的主人,
可是呢?那又怎么样?
什么是自由?
连活着都没有意义,活着就是狗屁!
这天下就没有比我还要恶心的人,我杀了自己的兄长,杀了自己的妻子,自己却苟活了下来。
告诉你吧,知道吗?
什么王爷?我跟本就不是先帝的孩子,我就是他捡来的一只野狗,一只看门狗,先帝对我有大恩,我活着,就是为了他一个人。
他可以允许我拥有无上的权力,娶妻,却不允许我把这权力传承给别人。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就是我虽然是同国的看门狗,却不能保证我的子孙也是看门狗。
意思就是我可以有妻子,却不能有孩子,不能有人来继承我的王位,因为我,因为我的孩子,痴儿就必须死!”
林绛剧烈地喘息着,半晌才恢复平静,他嘶哑着嗓子问道。
“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我这样的人,连自己所爱都保护不了,我这样的人……萧问苍,放手吧。”
萧问苍没有说话,林绛笑笑,“萧兄,我们走吧。”说着转身便走,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狠狠一拉,整个人都倒在了萧问苍怀里。
萧问苍紧紧抱着林绛,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揉进自己的骨肉里,塞气丹解了的他,林绛竟然奋力挣扎也没有脱身。
“混蛋!”
萧问苍忽然骂道,林绛一愣。
“你这个混蛋,傻瓜,笨蛋!为什么把所有的东西都算在自己身上?为什么那么傻要背那么多东西?为什么就不能像我一样,大大咧咧一点?你个傻子,这么多年,就这么自己撑着,多累。”
“小红,听着,我萧问苍是个男人,不管我是不是喜欢男的,大爷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我可以保护我自己,你不需要背负我的命运,相对的,我也不会去想怎么把你护在手里,因为你也是个男人,我相信我的小红不是柔弱的兔子,他是有利爪的鹰!你可以保护自己。
不管你做过什么,不管你怎么看自己,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那个一刀砍断我马腿,带着面具,红发飘扬的家伙,是战场上的恶鬼。
林绛,我萧问苍喜欢你,不管你是不是有过老婆孩子,不管你是不是你爹的亲生儿子,不管你是懦弱还是强大,我喜欢的,是你,就是你,其他的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你身上也许缠着铁链镣铐,但是,我告诉你,你根本就不是地上的爬虫,你是鹰,我的鹰,无论戴着多么沉重的镣铐,就算直接割了它的翅膀,他也会比任何一只飞翔着的鸟更加耀眼。它飞翔的样子一定更美,我梦想有一天可以看到它张开羽翼的样子,所以……你的镣铐,就由我亲手解开。”
“狂妄。”林绛忽然恢复了常态,一把推开他。
萧问苍笑了,“狂妄?我当然狂妄,如果我不狂妄,早就死在北襄的大雪里了。我说到做到,我不知道你背负的东西到有多沉重,我只知道无论是什么,我也会把它从你背上卸下来,如果不能,我就会把它摧毁……记住。”
林绛看着他的眼睛,“够了,你以为你是谁?我今天说着些,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告诉你,我这辈子不会再想这些事了,现在的林绛,拥有的就只有先帝留下的这个同国。知道吗?我的王府正殿上有九只戗兽,那是只有城大门才能有的东西,我,就是同国的大门,这是我如今唯一的执念,剩下的,都散了吧。”
林绛转身,留给萧问苍一个衣袍翻飞的背影。
萧问苍静静地看着。
“小红——我们飞吧!!!”
萧问苍笑起来,活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