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木鹞(1 / 1)
七年后。
初夏。
陆小凤风尘仆仆赶到京城时,天已近黄昏。
夕阳将天际边染成红彤彤一片,似血瑰丽。他心中轻叹。是有多久没来京城了?
太子登基后,他就离开京城去了江南。江湖上大大小小事依然层出不穷,他还是那个爱管闲事的陆大侠。但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的确在刻意避开京城及京城里的人和事。
直到万不得已,他才会来京城,办完事就走,决不多留,似乎京城也成了他的伤心之地。
他抬眼望向苍茫天际,当年的那幕随着时光流逝没有褪去反而越发清晰起来。
大雨里,一袭白影静立,身上十来处伤口鲜红不断溢出,雨水一打,绽开在白衣上,犹如血花。但白影恍若未觉,一动不动。
他望向雨中人,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他想上前但身子却像有千钧重,一步都迈不开。百官都聚在廊下,屏声静气地望着白衣人。聚了几十个人的廊下静得有点可怕。
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太子上前才将白衣人从雨里带了回来。他浑身湿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瞥过自己的眼神也没有什么特别。
但错身那一瞬,一股极为浓重的哀伤淹没了自己和周围的人。他几乎想拔腿就跑,立即离开这个另人窒息的地方……
他想着长叹一声,叶孤城,你啊……
王府的门房恭敬而小心:"陆大侠,久仰。只是王爷入宫了,不在府内。"
陆小凤摸摸胡子,径自往里走:"我有要紧事。我等他。"
御书房。
皇帝端坐御案前。大臣们立在阶下将要事一一奏禀。
安排好西洋使节第三次来访的事情后,大臣们开始讨论李尚书的提议,远航西洋之西。
"成祖皇帝当年到达的最远处船队也探过了,有珍禽异兽不假,但到底是荒凉之地。再往下走,臣以为恐怕会空耗钱粮啊。"
"王大人此言差矣。重启海务,助力商贸繁荣的确是先帝的初衷。但天下之大,各国散列,虽眼下看来是到了天尽头,但海角之西说不定大有天地。新收集的西洋海图也可为旁证。"
"那又如何?海角已是很远,要再往下走船队恐怕得更加庞大,补给处也颇难寻觅。"
"我朝已向沿海路诸国租用了些地面用以补给。只是再添几处而已,这不是问题。"
"不是问题?花费就是大事。一动一立,况且前途未卜,这,花费的钱粮可不是小数……"
"臣以为眼光宜长远些。成祖皇帝当年并非为贸易而远航,而如今我辈也不该如此急功近利……"
皇帝静静地听,直到大臣们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齐刷刷地望向他时他才出声。
他的声音清冽平和:"花费是会不少。但要不是成祖皇帝当年拓路,我爹也不会想到用这个法子生钱。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想的远点没有坏处。这样吧,这次船队到达西洋诸国后分一支出来继续探路。朕也很想知道,西洋之西,又是哪里。李大人,此事你全权安排,所需的东西你圈出预算朕要再好好看看。"
"是。臣领旨。"李尚书应道。
随后群臣皆退下。
御书房里就剩下一位身着银蟒袍的王爷。皇帝方才留住了他。
银袍人抬眼看着皇帝,神色平淡。
皇帝却有点踌躇,犹豫片刻说:"师父,圻儿是不是有不对的地方?"
镇南王眉头微动,似有讶异:"陛下为何这么想?"
皇帝抿了下嘴唇,小声说:"师父不说话。已经很久了。"
师父的话是少。大臣们群议时他很少发表意见。不过以前师父至少还会说几句,对于一些大事,他的意见举足轻重,自己也会觉得安心。但近一年来他连几句都没了。比如方才远航西洋之西这么大的事,他也只是静静站着,分毫没有说话的意图。师父这是……长久以来积累的不安让他不得不留下师父问个明白。
镇南王嘴角一收,隐隐然的笑意:"圻儿做得很好。我不必说话。"
皇帝还是不满意,嘟囔道:"可是师父不说话,我总觉得不安心。"心里七上八下的。
叶孤城无声淡笑:"圻儿大了,已经可以自己拿主意,不需我多言。"
皇帝定定地看着他:"可是,我爹做了很多年皇帝也照样经常问太傅……师父得帮我出主意,不是么?"
叶孤城淡淡道:"陛下有众多能臣在手可供咨询。叶某才疏……"
皇帝恍若未闻,顾自走到叶孤城跟前,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师父,你不会离开载圻的,对不对?"
叶孤城一怔:"自然。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气鼓鼓地说:"师父总是不说话。圻儿害怕……师父答应过……所以师父不能离开圻儿。"
圻儿……我会辅佐你,直到你能独立掌握整个帝国。我会陪着你,直到……
当年师父是这么说,但这样是不是意味着他完全亲政后就要失去师父了?不!我不答应!
皇帝的眼中绽出炙热的光。
叶孤城了然道:"圻儿放心,我会一直在。"直到你不再需要……
皇帝见叶孤城神情平静,心下稍安,回身找折子:"师父我还有事要问你……"
叶孤城回到王府时夜已深沉。
"王爷,陆大侠来访。"管家躬身禀道。
叶孤城脚步一顿,瞥了他一眼。
"陆大侠说有要事。他在花厅,已经等了两个时辰。"管家又说。
陆小凤站花厅外,望向远方的群山。太阳终于隐没在山背后,风似乎大了起来。黄昏的余晖消散,暮色渐浓。
叶孤城……
回击垯坦的第二年,他率军再度北上。垯坦大挫逃窜,被迫将王庭挪向更北的地方。此役不光巩固了西北重镇,更将实际分界北移。边境上慢慢出现了一些垯坦和中原人混居的小市镇。这些地方原本在垯坦的势力范围内。随着垯坦战力下降,王庭北移,这些市镇的归属就变得模糊不清。有些地方反而中原人更多些。
在叶孤城放出第三次讨伐垯坦的风声后,垯坦的使节忙不迭地赶到京城。
议和。
垯坦承诺将不再南下侵扰并将边境上的小市镇让出了一半。
对他们已经控制不了的地方,这样做有点像空头人情但朝廷毕竟得到了实地。
遂议和。
垯坦骨子里不老实,不过这几年算是安分多了。
而叶孤城却像空不下来。
他又做了一件大事。
挑掉了魔教总坛,一个人。
陆小凤想到这里不禁一个寒战。事隔多年,当时的震撼仍历历在目。
他从小公子那里得到信时,叶孤城已经出发了。
隐霄阁的消息如风,叶孤城的车马也不慢。
当他剃掉了胡子拖着西门来到传说中的魔教总坛,恒央山下时,就见远处山顶上诡丽的剑光织成了一张网,有人布下了剑阵,倚仗地利,早将各处牢牢锁住。
他的心一紧,正要疾奔上山,却见天际间陡然现出一道眩光,耀眼夺目,如虹剑光掠过时,饶他还在山脚也感觉到了这迫人的气息。不是森然冷意,却让人无比恐惧,好像汗毛都倒竖了一遍。
剑光闪过,剑阵无踪。
当他和西门走到半山腰时,叶孤城迎面而来。他依然一身白衣,不染纤尘,袖着手步履稳健,神情淡漠。
看到他,叶孤城的眉目不变,淡漠依旧,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说:"你来迟了。"说罢便错身而过,往山下而去。
他有些愣怔。叶孤城的气息淡而平稳,让人无法想象前一刻的霄天剑光和他有关,但,不是他又还会是谁?
他终究没忍住好奇,还是往山上去了。魔教总坛是平常人难以触碰又闻之胆寒的地方。为了寻这个地方隐霄阁上下几乎咬碎了牙。
如今这处隐没在茫茫群山中的世外迷地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秘。
他在路上只见到了尸体,一个个散落的暗哨,巡逻的卫队,各堂主,各护法,一道剑痕在喉,整齐而干脆。
还有剑阵的遗迹。
大长老和最终护法们结成的剑阵,威力巨大,是魔教的不传之秘。但在山顶他看到的依旧是尸体,血光四溢,到处都是剑阵攻破后剑气反噬搅出的血丝,犹如修罗场。令人几欲呕吐的气息还未散尽。
他瞠目结舌,那个远去的白衣人干干净净,滴血不沾,甚至没有带剑。
叶孤城你很神啊,他不禁摸摸胡子。
他身边的白衣人开口了:"无情而至情,他的剑已天下无敌。"
……
天下无敌么?陆小凤的眼神有些悠远,叶孤城自从小圻登基后就一直待在京城,住在小圻给他造的王府里安然地做着王爷。皇帝的首辅大臣,最信赖倚重的人。他离江湖已经很远了。
现在江湖上提到叶城主是指叶孤鸿。连白云城里的百姓都改了习惯,皆以王爷来称呼他,提及他。
镇南王叶孤城,西北军统帅,是啊,一眨眼,多年过去,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陆小凤坐着喝茶,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他没有走的意思。家仆不敢轻怠,小心地换茶续水,其间还端来几样精致茶点。所以他的精神依旧不错,等人耐心十足。
陆小凤用手支着头,迷迷糊糊瞌睡中。厅里走进一人。他一激灵醒了过来。
来人看着他,淡淡道:"何事?"
陆小凤摸摸胡子,叶孤城你出声叫醒我会死么?居然直接散剑气。
他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打开身边的包袱:"对,给你看一样东西。"
叶孤城袖着手,眸色沉静无波。
陆小凤没管他,从包袱取出一个大木匣,一尺见方,约四五分高。
他将木匣放到茶几上,深深吸了口气,将它打开。
叶孤城走近一步,木匣里是一堆木头削成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他皱了皱眉,划出一记眼刀,别卖关子,有话快说。
陆小凤伸手将木头物件取了出来,稍稍整理后放在合拢的木匣上。
如此便一目了然了,合拢折叠的翅膀一打开,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木头做的鸟,木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