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第八十二章 垂髫无邪不知愁(一)(1 / 1)
林烨蜷在椅上,身上裹着貂裘大氅,头上仍包着厚厚的纱布,右手吊在脖子上,黑发被细致地梳理过,缎子似的泻在双肩。
他微张着嘴,目瞪口呆瞅着桌上堆放的两棵芹菜,三捆茴香,一麻袋面粉,一大纸包猪肉,还有两整根大葱。
“陈大侠,你要喂猪么?”
常臻难得未着劲装,一身藏青长袍,松垮垮系着腰带,长发随意绾起,插着根乌木簪。
他挠挠脑袋,在林烨身边坐下:“我这不是……怕不够么。”一脸无辜。
林烨瞪着眼睛瞧他一眼,“噗嗤”一声拍桌大笑:“好个、好个英明神武的陈大侠,哈哈,一顿吃别人十顿的,怪不得长这么五大三粗——哎呦……”他笑疼了脑袋,抬手扶住额角,蹙起眉接着笑,“你脑子可是被驴踢了?两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常臻恨得牙根痒,举起巴掌,作势要扇。
林烨下意识挤眼缩脖子,伸出手来挡:“哎哎陈大爷饶命,小的是麻花做的,陈大爷一记铁掌下来,小的可就碎成渣儿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常臻怎会真打他,巴掌在他身前虚虚几晃,躲过凌空乱抓的鸡爪子,拐上下巴,使劲捏住。听他哭爹喊娘乱叫,又松开手,轻轻揉了揉。
他探过身查看他颈侧的伤口,顺手在耳垂上揪:“你啊,浑身上下就属这儿肉最厚了,就该多吃些。”
林烨稍一怔,又爆发出大笑:“哎呦陈大侠,您可是越活越回去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二十岁的人了,这道理还不懂么?”
常臻恶狠狠瞪他一眼:“好心当成驴肝肺!”再不理他,拎起菜肉出去,在院中打了井水择洗干净,从厨房拿来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并搁进屋里。
他将袖子挽起半臂高,叉着腰,对林烨扬扬下巴:“林大爷,如何包,您只管吩咐。”
“啊?”林烨傻呆呆瞧着他,“你不会啊?”
常臻挑起一边眉毛,去解面口袋上的细绳:“我何时干过这个?”
一迭声哀嚎,惊天动地。
“那你把做饭大婶放回家作甚!”
“大过年的,人家还待在这儿作甚?”
林烨垂头丧气歪倒在桌上,脸贴着桌面,嘴唇被压得嘟起来,头发从背上流泻而下。
“陈大侠,年三十对着满眼蔬菜面粉,却被活活饿死家中的,我看除了咱们两个,再找不出第三人。”
常臻的目光贪婪卷过那两瓣不甚红润的唇,咽口唾沫,满不在乎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和了面揉一揉,擀平了便是皮,菜肉切碎了拌一拌,不就是馅儿了?大不了就吃肉汤煮面片儿,总归饿不着你。”
林烨跟稀泥似的摊着,直要流得满桌都是。他撩起眼皮,瞧怪物似的瞧着他,表情相当丰富:“你出的馊主意,自己看着办吧……”
常臻瞧他那没精打采的模样,拽着耳朵把人从桌上拎起来:“我小时候瞧过一回,应该不难,试试便知。”
林烨扇开魔爪,揉揉耳朵,回想着老程包饺子的过程,唉声叹气拿起一只碗,舀出两碗面粉,倒在个大碗里。一面加水,一面拖长音调念叨:“想当年林府上赖天恩,下承祖德,堪称宛海数一数二的朱门大户。本公子膏粱纨绔,日日琴棋书画,好生享受过一段饫甘餍肥的日子。岂料世事多变,昔盛今衰,竟落得这般田地,若非自己动手,连顿饱饭都吃不到嘴里。哎呀呀,怎个风水轮流转,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啊!”
常臻摸摸菜刀刃,还算锋利,抓起一把茴香,咔擦从中切开,两半并在一处,一点点切碎。闻言嗤笑道:“自力更生,有何不可?没叫你风餐露宿囊空如洗便已是老天开眼,小小年纪,瞎感叹什么劲。”见他把手伸进面糊里,便放下刀,替他把袖子卷上去。
“真落得一贫如洗还了得?”林烨用右手手臂固定住面碗,另一只手上满是黏不拉几的面糊,“往后我要把淬玉斋开到别的州去,各州首府都开新门面,重振家业,赚它个金山银山,雇二三十个厨子,专给我做美味佳肴。”他愁眉苦脸地瞅着被面糊没顶的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高骛远,异想天开。”常臻在他脑门上轻敲敲,“大晚上的,做什么白日梦?好好干活。”
“怎的瞧不起人?”林烨不屑一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总不能一辈子吊儿郎当吧。这事我斟酌好几个月了,在玉琼和瑠川歇脚时也留心查看过,并非不可行。门面租银我也都打听过,回头跟老程商量商量,看府上还能匀出来多少银子可用于置办新店。”
手里的菜刀停在半空,常臻稍显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里登时不是滋味起来。
林烨握住两根筷子,努力搅动:“等我回去了再问问魏老伯,看他那新徒弟学的如何。若手不够巧,技艺不够高,便寻些能工巧匠来。我这手即便好全,恐怕一年半载也刻不成玉了,便只磨磨嘴皮子招呼招呼客人罢。”
常臻手里的刀,迟缓无力地落下,只切透了一半的菜。
还准备多留他一段时日,可眼下看来,他原本就未打算长住。
若他执意如此,往后天各一方,多久才能见上一面?
见他一个手和面甚是吃力,常臻接过筷子碗,搅和几下,觉得稀了些,便又加进半碗面粉,迅速搅成一团,抓出来,甩在案板上,用上巧劲,翻来覆去揉,将突如其来的烦乱也一并揉进其中,拼命摁碎碾压。力道之大,连桌子也晃动起来,“铛铛”地撞在墙上。
林烨似有意似无意地在他脸上瞧瞧,把手上的面糊蹭在抹布上,将他切好的菜装进盘中,若有所思地抿抿唇,忽然灿然笑道:“待本公子挣来金山银山,给你买所大宅院。”
常臻心里瑟缩成一团,闷钝地疼。手下不停,也不看他,只淡淡一笑:“咱们林烨长出息了。”
林烨又在他脸上扫了几眼,嘿嘿笑:“什么出息不出息,也就是个念头,成不成的,回去得再好生琢磨琢磨才是。”胳膊肘捅捅常臻,挤眼睛,“说不准还得劳烦陈大侠帮衬帮衬小弟。”
常臻吸口气,停手。扭头静静看他一阵,将揉成长条状的面团提溜起来,举在他眼前:“切小我来擀。”拇指食指圈成环装,比出两个大小,“这么长,这么宽。”
“哎!”林烨笑嘻嘻接过,拿起一把小刀,脑袋埋得低低的,鼻尖眼看就要戳进面里,凝神比划,仔细地像绣花,半天才下一刀,小心翼翼切成均等的面块。
常臻站在原地,低头打量,虽觉可笑,双唇却像被缝作了整条紧绷的线,怎么也展不开笑容。半晌,才摇摇头,移开目光,接着对付满桌狼藉。
他拎起猪肉瞅瞅,又抓着菜刀瞅瞅,觉得着实耗时不省力。便给肉上摆半根葱,几片姜,手洗干净,走到床旁,从墙上取下麒麟刀,返回桌前。
林烨抬头,鼻尖沾上一点细白:“你干什么?”
常臻眉峰一挑,运足一口气,突然双刀出手,铿锵大作。
一时间只见银光耀眼,刀花狂舞,有如白雨乍卷,乱雪逼迎。刀光中青衣飘逸,风鬓飞扬,剑眉微敛,神情专注,目色肃然,如临大敌。
片刻后,他骤然停手,煞有其事收功吐气,弯身端详案板上的肉泥,称心如意地点点头。万般得意往身旁看去,只见小人儿远远缩在墙角,手里攥着半条捏扁了的面,已然笑岔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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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臻搭起炕桌,端上碗筷,把人从被窝里捞出来,小心搂在身前。
林烨打个哈欠,揉揉眼,定睛看向桌上碟盘,咧嘴大笑。
他指着其中一盘肉丸面片儿:“这盘归你。”再指指另一盘还算成型的饺子,“那盘归我。”
“嘿,臭小子,”常臻侧坐在床沿边,掸掸被面粉糊满、面目全非的长袍,“你可真体贴,也不想想自己才包了几个,敢这么理直气壮。”
“我是伤患,本该坐享其成。勉为其难包几个,值得嘉奖。”林烨斜眼一溜,探出身去,捏着根筷子扒拉饺子,兴高采烈道,“快看快看,我捏的兔儿爷和向日葵都还完整!”
常臻才不跟小孩子一齐胡闹,只把他鬓侧乱发拢到耳后,捧着后脑勺,担心问道:“还晕么?适才疯过了头。”
“无妨无妨,”林烨毫不在意,又去扒拉面片,箸尖扎起一团热乎乎的茴香肉馅,塞进嘴里,含混道:“我疯过了头,你煮过了头。”
“绝无此事。”常臻义正言辞,“刚下锅没多久便开始皮肉分家,总不能生着捞出来吧。”
林烨咽下淡而无味的饺子馅,若有所思看他片刻,执箸敲桌:“我想起来了,老程说茴香水多,要挤去才是。”
常臻白他一眼:“事后诸葛亮,你怎的不早说?”
林烨“哧哧”直笑:“也不知谁平日里爱吃饺子,还只会吃不会做,我特地叫老程学来,时不时包上一回,今儿反倒怪在我头上,真没良心。”
常臻笑道:“好好好,我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好在你偏爱芹菜馅儿,咱们凑合吃这一盘便罢。”执起筷子,翻出兔儿爷,夹起来吹一吹,贴在唇上试试温度,沾上酱油醋,递到他嘴边。
林烨一口咬掉兔头,眯眼嚼几嚼:“味道还不赖,是那么个意思。”
常臻把他吃剩下的一半塞进自己嘴里,也品一品,点头:“嗯,我手艺不错,快赶上老程了。可惜了那锅茴香的。”
“恬不知耻,大言不惭。”林烨甩来一记白眼。下手将向日葵捏起来,放进常臻碗里,自己捏起一只兔儿爷,仰头塞进嘴,鼓着腮帮子,吹着热气,嚼得咂咂有声。
常臻夹起他所谓的“向日葵”,欣赏欣赏圆饺子上用发簪划出的横道竖道,好脾气地笑笑,咬一口。
“嘎嘣”一声,硌牙。
他皱着眉将硬东西从菜肉里剃出来,吐进手里一看,竟是枚铜钱。
林烨斜眼瞧见,假装惊奇万分,拍案叫道:“哎呀!吉祥如意,来年有福,啧啧,我怎得就没这等好运气?恭喜恭喜,明年定是财运官运桃花运齐来,待陈大侠风生水起之日,切莫忘记提携提携小弟啊!”
常臻看着他大呼小叫的模样,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一点点灌满周身血脉,却也冲进了眼底。
他放下筷子,扭身将他紧紧抱住,低下脸埋在瘦削的肩头,哑声道:“你说咱们俩……像不像相依为命?”
在他耳畔,冰雕玉琢的面庞上,笑意倏然间散尽,双眉紧锁有如被秋风揉捻过的枯黄柳叶,脱力地挂在眉骨上,无言诉说着悲凉。
常臻未听见回答,觉得自己此言甚是多余,便低低笑了一声,抬起头来,对上张无比灿烂的笑脸。
“大过年的,又非无家可归,说得这么惨兮兮作甚?不就吊着手脚吃个肉丸面皮儿汤么,没什么大不了。所谓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唔!”
常臻眼疾手快,抓起只饺子堵住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