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第六十五章 忠臣已去善子效(1 / 1)
出了门,不比在府里,时刻都得多个心眼,动动脑子。
这样对林烨反倒好,不必成日憋在屋里,动不动睹物思人,愈发伤心。
林府之外,天还是那片天,看起来却清爽不少,人还是那群人,细瞧去也并非都愁云满面。
他心里装着事,分散了心力,身子虽还虚弱,却有股凭空而来的精神气,督促着腿脚不断前行。
给林府留下的信里,自不能说明去处,也不可道出缘由。便撒了个弥天大谎,说常臻派人来,把他接去泓京小住,叫大家尽管放心。
他料定常臻万事缠身,短时间内绝不会回宛海,往后时不时写封信回家报个平安便是。
等哪一日常臻发现自己不见了……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吧。
林烨在宛海外郊找着间不起眼的驿馆,住了几日。
其间先去置办送给杨家的赔礼。
白麟给的银票数额之大,足够林府一年的花销。林烨一遍腹诽这厮一掷千金,忒奢侈浪费,一遍沿着安顺大街走走看看。
白日里骑马太打眼,一个不小心遇上林府下人,可就要露馅儿了。牵着匹马,还得四处找马桩,实在不比徒步来的方便。
慢吞吞走了没几家铺子,突然转念一想,他杨老板是个商人,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还不若送些宛海特有的物事,贵贱倒是其次,图的就是个新鲜特别。
转身就往回返,直奔煮酒栈。嬉皮笑脸缠着方老板,非要买他那压箱底儿的宝贝。
方有源很是为难,那几坛海龙酒已经存了近十个年头,自己都不舍得喝,更别说一口气全卖出去。
林烨探出身子,趴在柜台上。
“哎哎,方兄,莫急着一锤定音,我倒有个主意,你且听上一听。”
方有源拨拉着算盘,头都不抬。
“你说。”
林烨把脸凑在他跟前,满眼精灵古怪。
“我知道方兄是个雅人,开酒肆、买茶园、窨制‘雪霁梅芳’,都不为赚钱,只为自个儿图个乐子。但如若有钱可赚,何乐而不为哉?”
“嗯,接着说。”
林烨挪到柜台侧面,替方老板整理桌上乱七八糟的账簿。
“如今四方战乱,年头不好,方兄若不想法子变通变通,这酒肆,恐怕就开不下去了。”
方有源停下手,抬起眼皮瞅他一眼,笑了。
“你自己的玉器铺子不曾变通,反倒来劝我?真个怪哉。”
林烨摆摆手:“不一样不一样。玉器存着放着,等日子好起来,能卖大价钱。可这酒入回肠,隔日一泡尿,‘唰’就没了。万一战火烧到宛海来,逃命的谁不是裹走金银玉器,哪有人出逃带酒的?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方有源见他似有长篇大论要道,便伸手把他延入雅座,叫小二看茶。
“理倒是这个理,但这与海龙酒有何干系?”
林烨在他对面坐下,打开扇子慢慢摇。
“你可知,我买海龙酒,是为了送谁?”
“谁?”
“杨氏商行,杨老板杨温。”
“哦?你如何识得他?”
林烨摇摇头:“不识得。只是我兄弟欠下杨老板一个人情,叫我替他送些礼,道个谢。我琢磨半天,想不出还有什么物事比你这海龙酒更新鲜有趣,故而想向你讨来,花多少银子倒不成问题。”
方有源接过茶壶茶杯,倒两杯,推一杯到他面前。
“以你我的交情,不谈钱。你若想尝尝,送你一坛都成。”
林烨一笑:“是是,早知方兄不爱钱,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喝口茶,道,“这么说吧,海龙酒乃是大补之物,方兄不过三十出头,实在不宜喝。倒不若送给年过五十的杨老板,我好替兄弟还了这人情,再跟杨氏商行合计合计,看看这酒能不能销到南洋去。”
方有源从未往这上头想过,不由一奇:“南洋?”
林烨点头:“我听我兄弟说,南洋那地界,将大铭来的货物供为天上神品。不论是绫罗绸缎,还是玉器瓷器,卖时价钱能番好几倍。杨家商行以此发家,也致力于此。你这酒肆的酒,原就稀罕别致,若能远销南洋,也算另寻个出路。”
方有源琢磨琢磨,问:“淬玉斋的玉,也堪称稀罕别致,你为何不打算这么干?”
“我?”林烨摸摸脑袋,嘿嘿笑,“你也知我这性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长性。况且,淬玉斋年头太短,人手也不够,往后若有机会,再说罢。倒是你这煮酒栈,小弟我甚是喜爱。若开不下去了,叫我去哪儿讨好酒喝?”
说是这么说,眼睛却不由自主往靠海的那张桌子瞟去。只不过那儿如今空落落的,再也没有人坐在对面,用黑漆漆的双眼投来温柔爱意。
方有源只道他好意,也觉这事大可一试。
沉吟片刻,道:“这么着吧,海龙酒,我分你一半,自己留一半,喝不喝的,并非那么重要,不过是个爱物。银子么,你爱给多少给多少,我也不计较。至于远销南洋一事,你且试试,成就成,不成便罢。上一季的‘雪霁梅芳’,还剩下些许,你也一并拿去罢。杨氏商行势力广大,万不可得罪。”
林烨撤回目光,眉开眼笑,拱手一拜:“多谢方兄。”摸出几张银票递给他,“前阵子瞧见几个药酒配方,甚是稀罕。印象里你好这口,就留了个心,回头都给你抄来。其中一个乃是蛇酒方子,令尊腿脚不好,偶尔喝几口,定有所裨补。”
方有源朗声笑:“多谢林老弟如此上心。家父时常念叨,说自己几个儿子加起来,还不若一个林公子嘴甜和善,想得周到,讨人喜爱。”稍稍一叹,“只可惜你爹去得早,没享上孝子的福。”
“方兄真会说笑话。我爹若还在世,非被我这不肖之子气死不可。”
方有源摇头:“林老弟过谦了。生意人我见过不少,林老弟可是顶特别的一个。读书人我也见过不少,林公子更是顶特别的一个。”
林烨一愣,捧腹大笑:“方兄真个笑煞我也!我做生意不像做生意,读书不像读书,故而特别。”
方有源不同意:“旁人再说三道四,我却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林老弟的特别之处,必有特别的用处,只不过时机未到罢了。”
林烨闷声直笑,心想,天生我材不见得,不务正业倒是真。如今又担上个像官不似官的差事,也不知这一趟走下来,名单上列出的十三人,统共能说动几个。
两人复又对饮一阵,方有源忽往窗外看去,不由皱起眉头。
“林烨,你瞧那些适才靠岸的,莫不是流民?”
林烨循着他的目光,朝窗外探出半个头。
海边停着两艘破烂不堪的木舟,船上黑压压挤满了人,牵着小童,搀着老翁,背着比山高的行囊,各个衣衫褴褛,面色仓皇,正挨个下船。
林烨道:“若是流民,怕是从源州逃来避难的。”
方有源面露沉痛:“原以为宛海天高皇帝远,即便战火纷乱,也不至波及。如今看来,却是痴人说梦了。”
林烨满脑子都是常臻的影子,收回目光,指尖摩挲着杯沿,陷入深思。
常臻能回信,可见人还安好。可连宛海都出现了流民,可见战事之紧迫。不知源阳能守到几时,也不知白麟在宫中,可曾有所作为。
抬手揉揉胸口,胸前的玉坠子,硌得人生疼生疼。
抬眼:“方兄,我想拜托你一事。”
方有源见他面色郑重,点头:“你说。”
“一会儿我修书一封,一式两份,劳烦你将一份交予太守,一份交予林府。我不日即将远行,短时之内回不来。江南王人在京里,想来安抚流民一事,都落在太守大人身上。草民如我,别的做不到,只不过林府如今空闲无人,大可用来安置流民。”深吸口气,“其效虽微乎其微,不足挂齿,但也算为大铭尽一份力。也算……也算不妄为忠臣之后。”
也算帮白麟一把,帮常臻一把,更是帮自己一把。
从杨家出来,天都黑透了。
站在巷子口,长吁一口闷气。
杨老板这人忠厚老实,就是絮叨得紧。
听说白麟就是海静郡王,杨老板很是吃了一惊,倒反过来给林烨赔了好一阵礼,说海上日子艰苦,怕是委屈了郡王。而后拉着人不让走,天南海北的谈笑。再多待一阵,只怕耳朵都要磨出茧来。
摸出余下的银票,借着月光瞅瞅,还有好几百两。
心想,往后出门在外,说不准用的上,反正退回去也不知该退到何处,跟白麟那厮也用不着客气,自己留着拉倒。
一把塞进衣袖,想着情郎戏谑的眼神,站在原地,傻笑好一阵。
礼送了,生意也谈了。了却一事,心情大畅。但毕竟气血亏虚,体力不支,折腾完这一趟,躺了一整日才缓过来。
隔日睡到日上三竿,慢腾腾起身,带上药方出门,寻着家药铺,叫药师对着方子,把汤药制成药丸,方便携带保管。
等几日后取着药丸,方才正式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