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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第四十一章 人去楼空事事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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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烨与常臻那一架吵得不大不小,但两人心里都结了疙瘩。表面上和睦共处几日,私下里却再无笑脸。

好容易挨到源阳,彼此都出了口长气。常臻万事缠身,在苏若晴的协助下,忙着跟玄武镖局谈判协商,必要时候,免不了聚众干架。

林烨歇息一日,去集市上绕一圈,租好车马,回驿站打好行囊,翌日清早起程上路。

常臻沉着脸送他走,一句话没说,只把自己斗篷解下来,系在他肩上,攥紧拳头,望着马车辘辘驶远。

林烨心里也不好受,想道声珍重,可仰起脸,一瞅他那表情,怏怏作罢。待驶出一阵,掀开车帘往后望去,那人依旧未走,立在晨曦中,静默的像座漠漠寒山。

窝在马车里难过了半日,渐渐舒坦开来。

车夫甚是健谈,东拉西扯,口若悬河,一刻都不让人安生。

路上又偶遇几位结伴远游,意欲搭顺车去宛海的穷书生,个个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更对林烨胃口。

再加上思人心切,返家之路叫人欢欣鼓舞,除却长夜梦魇之后的片刻失神,没什么工夫留给他想心事。

八月十四傍晚,正当林府上下鉴于主子不在,准备一切从简过中秋之时,林烨拍开大门,眉开眼笑冲进来,着实给了众人一个大惊喜。

小棠和小桃笑得合不拢嘴,奚落他是烂石山上蹦出来的泥猴,上蹿下跳,黑瘦黑瘦,难看的紧。

老程拉着人左看右看,这儿捏捏那儿揉揉,心疼得直叹气,扬言七日之内,定把他掉的肉给补回来。

林烨嘻嘻哈哈一阵,从人堆里挤出来,撒腿就往客房所在的偏院跑。

“哎,慢些慢些,摔着可如何是好!”小桃跟在后头一路追来,扬起帕子喊:“别去了,院里没人!”

林烨一听,脚底立马刹住,雀儿似的张开双臂,原地转两圈,喜滋滋准备往回飞:“我去找他!”

小桃追到跟前,解下他身上斗篷,拎在手里:“人都走了快一个月了,你上哪儿找去?”

林烨笑容僵住,心里一慌,瞪大眼:“什么意思?”

“走了就是走了,还能有什么意思?” 小桃皱着眉头,两指捏住他满是灰尘的脏衣袖,把人往回拉。

林烨一步一绊跟着走,拗过脖子愣愣瞧一眼黑漆漆的屋子,再扭回来,愣愣问小桃:“走了……是去何处了?”

“白公子没说。”

林烨拨开她的手,不走了:“那、那还回来么?”心口咚咚打鼓,一个劲往喉咙里撞。

“人回来了,可是把脑袋忘在了山里头?”小桃狠狠白他一眼,“人家早说是为寻亲而来,亲寻着了,还回来作甚?”又瞪一眼,接着往回拽。

林烨一把甩开她,扭头往客房狂奔,“砰”一声撞开门,慌慌张张冲进屋内,四下里寻找。

屋子里整洁如新,一尘不染,木头的清香味弥漫开来,冰冰凉凉,毫无人气。

橱柜拉开,悉心挑选出的锦袍,整整齐齐摞在里头,褶痕与刚买回来时,一模一样。

林烨垂着头,傻傻盯着袍子上精美的暗纹,心里也跟这间卧房一般,霎那间,空空荡荡。

走了?

就这么走了?

一去不复回了?

那我又何必赶着回来?

暗纹看花了眼,头一晕,忙扶住墙。

“哎呦小祖宗,我还唬你不成?”小桃也返回来,想起老程适才正招呼大伙儿用饭,便拉住他手腕,“快换换衣裳,正巧赶上……”

“小桃。”林烨打断她,沉声道,“他走前,说了什么话没有?”

“话?唔……”小桃望着天花板仔细想,忽抚掌,笑盈盈道:“哎呦瞧我这记性,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话倒是没有,只留了一封信。”

林烨眼睛一亮:“信?”

“嗯。”小桃点头,“怕丢,压在你枕下……哎!”

林烨不等她说完,拔腿就跑,转眼就不见了人。

小桃盯着他的背影,皱眉跺脚:“这人出去玩耍一圈,没见长进,倒越发疯傻了。”

林烨一口气冲回自己房中,带上房门,奔到床边,一把扒开枕头,底下果然搁着个信封。

两手捏起来,气喘吁吁盯了半晌,翻过来,瞧见落款,心里打个忽悠。

烨启,麟上。

字迹端正遒劲,一看就是用心写就。

踯躅老半天,拆开信封,小心翼翼抽出里头一纸白笺,仿佛那是春湖上的薄冰,一碰就破似的。

一字字正楷,一句句诗篇,却只有一半。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

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林烨站在昏暗天光中,辨认着纸上字迹,嘴角微微上扬,轻声吟出下半阙:

“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

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指尖轻抚过墨字,唇边笑意渐渐苦涩,化作一丝自嘲。

折起来装回去,捂在手心里。仿佛那白纸上依旧残存着他的温暖。

捧至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仿佛那薄笺上依旧保留着他的气息。

“白麟,我回来了。”

昔日,你为芙蕖而来,执意将我认作你命中注定。

今日,芙蕖为你而来,你却道彩云隔远相思难见。

老天爷将玩笑开得如此低劣,你的玩笑,更经不起推敲揣摩。

若我正是你心中那朵莲,你为何一声不吭悄声离去?

若我并非你心中那朵莲,为何又一纸书札道尽思恋?

白麟,你到底何意?

你安的何心?

你到底要我如何?

要我等你,想你,找你,思你?

还是无动于衷,权当一场荒唐梦?

闭上眼,按捺住胸间阵阵暗涛,将信笺折成巴掌大,摸出贴身搁放的药盒,塞进去,紧紧阖上盖子,一同紧闭上抽痛的心门。

快步走到墙角衣箱边,掀开沉重的箱盖,拨出箱底一个小角落,塞进去,用衣衫一层层盖满,意欲尘封过往一般,“嘭”一声,狠狠扣上。

深吸口气,连同失落、感伤与气恼,一齐长长吐出。却把魂魄也不小心丢了似的,垂手立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

也不知发了多久呆,小桃又来唤他。

原是对街范公子家的门僮眼尖,瞧见林二爷回来了,赶忙报给自家公子。这会子范公子差人来传话,要约二爷出去吃酒。

林烨隔着门应过,往窗外瞧去,天都黑透了。

揉揉眼睛捏捏脸,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点点头,跨出门去。

*******************

一个月后,白麟无音,常臻未至。

两个月后,白麟无信,常臻未归。

三个月后,白麟无影,常臻信到。

只字廖语,只道:

“伤已大好,切勿挂念。分号重建,纷繁倥偬,归期未定,无需等待。烨启,常臻上。”

林烨站在十一月呼啸的冬风里,写信人厚实的貂皮大氅,也挡不住满心寒凉。

读完信,冲进卧房插上门闩,滑坐地面,脸埋进膝头,失声痛哭。哭完抹抹眼睛,信扔进燃烧的炭盆,接着过日子。

小桃说林烨游历一圈没见长进,倒真说错了。

回来之后,林烨出乎意料变得好生勤奋,日日起早贪黑,不是去练功,就是看铺子,晚上定还要刻刻凿凿,折腾到三更才歇下。起先手上还红肿起泡,过得一阵,白皙柔软的手指上竟磨出茧来。

天刚转凉时,林烨大病一场。可即便如此,也不愿好生歇息,小桃没收了凿子,便只躺在床上读书,似乎非要找点儿事做,把脑子填满,才能暂时忘却对两人的思念。

他伪装的好,忍的也好,旁人丝毫看不出蹊跷怪异,皆为他一夜间的转变欣喜不已。

除却这次大哭,也仅有一回失控。

九月初一,十六岁生辰。

家宴上喝得酩酊大醉,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吐得稀里哗啦,躺了两天才缓过劲。下人们数落他胡闹,他跟往常一样,嘿嘿一笑敷衍过去。常臻忙忘了似的,十一年以来,唯一一次缺席,后来来信,亦只字未提。

日子单调而平和,简单而缓慢。正印证了他对常臻说的话,只有宛海,才有人将他惦念,也只有在宛海,才能过他应过的生活。

年末时候,南海闹起倭患。朝廷派军三番五次镇压,双方皆有死伤,成效不甚显著。

似乎进一步预示着大铭海防不堪一击,洋人的巨轮趁半夜悄无声息驶进了宛海丰安港,翌日清早出海的打渔人冷不丁瞧见这么一个黑不拉几的庞然大物,惊慌失措,抱头逃窜。

一事未竟,一事又起,江南王赵容基忙得连轴转,短短几个月,往返于泓京及宛海之间,入宫觐见了三四次。

听闻来了黑船,又急忙率兵赶至丰安港,熟料语言不通,叽里呱啦听不明白,探不出来人目的。只好一面在心里骂他们是黄毛猴子,一面命守军严加监视,禁止洋人入城,如有不轨之举,就地正法。

蓝眼睛的异种人并无图谋不轨之意,只在乱滩上摆了一长溜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点头哈腰示意百姓来观赏。

起先无人敢赏,隔了几日,有胆大者耐不住好奇之心,战战兢兢小心接近,摸摸碰碰,瞅瞅拍拍,乐了。继而男女老少蜂拥而上,将丰安港挤得水泄不通,都来瞧新鲜。

范家公子抱着一岁多的小儿,拽着彭公子和林二爷,也挤在人堆里凑热闹。

待挨到跟前,上下打量眼前木框子,里头金绳悬着块圆溜溜的金坨,左右不停摇摆。伸手进去扒拉,结果那木框子“咣”一声巨响,吓得范公子腿一软,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响完似乎也没见后文,又伸手扒拉,框子又响。转回头,激动得满脸红光,招呼彭公子和林二爷也去扒拉,怀中小儿也跟他爹一样,乐地咯咯直笑。

林烨指着他哈哈大笑,腰都直不起来,这哪像个当爹的呀,分明就是大哥抱着小弟,哥儿俩好啊。

笑完,走近端详那个后世被称作“钟表”的木框子,盯着那个被后世称作“钟摆”的金绳子,忽然就走了神,没了心劲儿。

如今的日子,跟这不停摇来摆去的金绳子有何不同?日日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看着同样的人,做着同样的事,不,连同样的人,都看不到了。

走镖,强盗,江湖,打斗,爱恋,失意,争执,远行。

这些字眼,一瞬间出现在过往之中,又昙花一现,突然统统消失不见。脱下墨色劲装,换回坠玉白袍,似乎那些真的都只是一场华而不实的梦。

与常臻所穿一模一样的劲装,破旧得不像样,却固执的不让人丢弃,洗洗干净,小心叠好搁进衣橱里,时而拿出来看看,似乎它还在,梦就仍未散。

客房的门,再未踏进过,却固执地不让人拾掇,似乎房间留着,那人总有一日会再出现。再一次将他抱紧,再一次在舌尖温柔纠缠,再一次用眼神诉尽如火情深。

打小用惯了的百合檀香安神露,翻箱倒柜也寻不见,也没多想,约莫只是下人们随手搁哪儿了,找不到就找不到罢。

然而却跟自己赌气一般,宁愿夜夜于梦魇中惊醒,也不愿再买新的。只因梦中的两张脸,碰得到摸得着似的,异常清晰。

他们时而在山岗,时而在湖畔,时而挥剑斩棘,时而泼墨修书。而结局总大同小异,皆化作两个背影,一步步走远,一点点离去。

大铭庆奉十六年,腊八。

林烨上西芒山祭完祖先神灵,回程中拐了路,爬上儿时与常臻第一次放风筝的草坡。

常臻绑风筝的那棵小树已经长大,只不过光秃秃的,落光了叶。林府的屋檐依旧壮美,只不过满目冬色,灰暗苍凉。

林烨一个人怔怔站半晌,撩起白袍下摆,郑重跪坐在枯黄草根上,俯首长拜,忍着泪,诵经祷念。

愿包容万象的苍天大地,原谅自己的愚蠢任性。

愿远方的人儿,安康喜乐,早日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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