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十七章 生死祸福未可知(一)(1 / 1)
姚倌儿就着茶香,悠悠讲起当日失散之后的跌宕起伏。
转卖妓馆,轻生不遂,被江南王相救,被白柳堂收容,后为王爷垂怜。
说的人语气平淡如水,好像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听的人心生恻隐,只因这都是自己一念之差的罪过。
白麟没逛过男/妓/馆,可从街头巷尾听来的故事里,也道得一二。鞭笞,暴打,各种与刑罚相去无几的用具,真不知他身子这样单薄,如何招架的过来。
他心头悲痛:“我真该挨千刀万剐,那日天亮回去找你,若横竖是个死,也便死而无憾。若命大,还能一齐在泓京谋生,你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姚倌儿浅浅一笑,蹲在他身前,看进他的眼睛:“少主待小人如兄弟,小人又比少主年长,恕小人无礼僭越一次,兄长护着幼弟,乃人之常情,哪有反过来的道理?奴仆护着主子,更是理所应当。少主千万莫要再自责。”
白麟羞愧难当:“可是……我……我千不该万不该……”
姚倌儿打断他:“小人今日并非为了责备少主才相约。少主若还仍一味拘泥于这陈年旧事,小人可就不说了。”
白麟闭嘴,蹙眉长叹,点点头算应允,靠近椅背里,洗耳恭听。
那日江南王因颇为信任姚倌儿,也为做戏更真,将宫中诸事,有关的,没关的,皇帝的,大臣的,政治的,军事的,一股脑全说给了姚倌儿,直到半夜乏得再睁不开眼睛,才蒙上被子倒头大睡,像了却了桩心事一样浑身轻松,一梦到天亮。
此时姚倌儿理清始末,斟酌措辞,逐一转述,只想赶快完成江南王交代的任务,有如扔掉烫手山芋,放下千钧重担。
他不时瞟一眼少主的表情,却见他神情严肃,没有打断询问的意思,只静静倾听,指尖轻敲桌子,眼神郑重深邃。
说完宫中局势,两国纠葛,顿感口干舌燥,喝杯茶,踟蹰片刻,说道:“少主……可有寻着生父?”
白麟正支着额,思索着大铭朝中的风起云涌,以及仅隔大崇山的两国之间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事,考虑着如若短兵相接,可有法子助潜回碧石寨,助大哥一力。虽狼狈至极被赶出来,但好歹也是自己的国土,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大哥。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战火纷飞,百姓流落,狼主失利的场面。
听闻此言,自是一愣,不解他为何突然换了话头,摇头道:“没有,也并未刻意去寻。寻不寻得到,不过随缘。怎么?”
姚倌儿咬咬牙,放低声音缓缓道:“如果……如果少主……是大铭皇帝的儿子……。”
白麟猛然抬头,面色一沉:“你说什么?“
姚倌儿身子一抖,不敢看他:“小人是说……少主……乃是大铭皇帝的私生子。”
白麟紧抿双唇,盯看他许久,声音低沉平缓:“何以见得?”
姚倌儿硬着头皮将皇帝当年所作所为一一道来,还说了江南王比对生辰及二人长相之事。
白麟黑眸中有火光流溢,深不见底。他沉静端坐,缄默不语,像座屹立千年的高山。姚倌儿被他盯出一身鸡皮疙瘩,心知他这是风雨欲来,摧枯拉朽前的死寂。
说到后来,实在说不下去了,声音小的像蚊子叫:“王爷说……想收少主为庶出之子,再以江南王之子的身份进宫争储,到时必亲自扶持,并有朝中势力做靠山,绝不会失手。还有……他还说……皇上……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好不容易说完,深吸一口气,胆战心惊盯着他的侧脸,就等着他发火。
果不其然,白麟黑眸一横,怒火中烧,一股气没忍住,直冲发冠。“啪”一声狠拍,震得桌上茶杯茶壶啪啦作响,语气里不由带出了为主之人的霸道来:“大胆狂徒,岂有此理!我怎可能认他们这帮弑母狗贼做父?他以为天下人都钻进了富贵眼子,贪图那一方冷冰冰的皇位?他以为一句亲自扶持争夺储君,就能当做肥肉来钓大鱼?他以为我是何人,吃里扒外见利忘义的墙头草吗?”
吼完衣襟一甩,噌一下站起来,眉头紧锁,眼里要迸出鲜血,在房中来来回回踱步。
姚倌儿跨出两步,劝慰的话还没蹦出嗓子眼,就见他停下脚,赫然扭头,死死瞪过来,抬手指着姚倌儿的鼻子:“还有你,你傻么?他让你传话,你就替他传?他让你当说客,你还真就当?你接的这是个什么倒霉差事?他要把你绑成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就心甘情愿让他绑?啊?我若是拒绝了,你自己说说,还活的成么?活的成么?”
姚倌儿倒吸一口冷气,暗道糟糕,倒不是怕被认作与江南王狼狈为奸,也不是怕事不成反丢性命,而是因为,少主从小儒雅文静,偶有怒气,顶多提高嗓门喊几句便罢,何时这般爆发过?
看来夫人仙逝对他打击过大,这私生一事又成了心头伤,万万不可轻易提及。如今不但提了,还刨根掘底,硬生生揭开伤疤,露出森森白骨,鲜血汩汩,不知有多痛苦。可话说到这份上,只能硬着头皮说完,一次性疼个够,以后能减轻也说不定。
忙长身而跪,恳切道:“少主莫要动怒,下面这番话,许更惹人嫌恶。可还请少主听小人说完,再断正误。”
白麟见他这般,竭力平复心头烦恶,坐回椅子闭上眼:“对不住。本不是你的错,我失言了。”
姚倌儿摇摇头,往前挪挪,接着道:“小人有两计,许算不上良策妙招,但还请少主勉强听一听。”
“你说。”白麟心乱如麻,靠着椅背答地有气无力。
“少主既有大铭皇家血统,眼下机缘注定,天时地利人和,如若少主不计前嫌,倒真可以放手试上一试。”
白麟不齿:“试什么?当贼人的儿子,治敌人的国?李福,你当真被江南王灌了迷魂药了吧?“
姚倌儿耐着性子说自己的:“少主饱读治国经纶,也曾说过希望有朝一日能掌管碧石寨,治国齐家。少主少时又曾替狼主巡视灾民,亲耕农田,为百姓沉冤昭雪,申饬不检,如此德行,实乃明君之材。”
白麟睁眼一睨,这些事早被他埋进心底,眼下提起来,陌生得像在说别人:“那又如何?生不逢时怀才不遇者不知凡几,贪慕权势觊觎王座者更数之不尽。“
姚倌儿不理他,继续道:“如今碧石寨的主子当不成,但普天之下,哪块土地都有子民,哪个国家都需要君王。何不应天受命,施展雄才大略,换大铭承平无事,即时与大少主一拼高下?”
此番说辞更让白麟不能接受:“他是我大哥,兄弟阋墙,莫若禽兽,害己害人。二虎相斗,必有一伤,他要争便争,我却绝不愿伤及手足。况且,大哥并非不是为君之才,碧石百姓如今安居乐业,朝廷安稳,兵强马壮,我若横插一足揭竿而起,不成了千古罪人?”
姚倌儿见怎么诱导都没用,有些失望:“难道少主就宁愿这样庸碌一生?少主可是志存高远的皇亲贵胄啊。”
白麟揉揉眉心:“我何尝不明白你的意思?但如今我远遁江湖,不再是凤雏麟子,岁月峥嵘再与我无关,自命不凡不过庸人自扰,此事莫要再提。”
姚倌儿再耐心,也奈何不了他主意正,只好住口。
他顿了顿,忽然狐疑道:“李福,这一席话可是江南王教你的?”
姚倌儿一怔,旋即笑道:“少主莫要多虑。欠少主的救命之恩,本以为今生无法再报。老天有眼,叫小人与少主重逢,那么,小人便至死不渝,用一片耿耿忠心来报答。这些话都是小人自己的意思,也是自己所渴望的,跟江南王无关。”
白麟点点头:“第一计不成,说说第二计罢。”
“这第二计,乃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啊?”白麟诧异,还以为是什么好主意,没想竟是逃遁。
姚倌儿认真道:“少主莫笑。如若少主执意拒绝江南王,置之不理,他势必不依不挠。倒不如走为上策,溜之大吉。就像少主适才说的,如今虽踽踽独行,但无牵无挂,甚是逍遥自在。孤舟蓑笠,品得烟雨潇潇,也看得人生百态,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白麟道:“江南王虽不势倾朝野,但也手握重权,天下数州,何处无其爪牙?我能逃到何处去?不过坐以待毙罢了。”
姚倌儿却道:“北疆,南洋,处处俱有可容身之地。地处遥远,江南王鞭长莫及。”
白麟沉吟道:“这两处……倒也不是不可行。”又一哂:”只是这般,倒当真成了落荒而逃的亡命之徒,窝囊的很呐。“
姚倌儿又道:“朝中不可一日无君,待皇帝驾崩,江南王寻你不得,终会放手,挖空心思另求他途。等新皇登了基,少主避过风头,想回来便回来,不想回来,客居他乡也未尝不可。”
白麟陷入沉思,但也没否决。姚倌儿见有戏,立刻旁敲侧击,再接再厉:“小人已经着人为少主安排好了仆人船只,随时待命,少主何时想走就能走。”
白麟没料到他竟已安排妥当,一奇之下,暗暗赞许他心思缜密,同时又担心道:“着人?着的何人?可靠不可靠?”
“客居宛海的一位富商,做的是南洋生意。祖上殷实,算得上家缠万贯,他这人本事不大,但耿直善良,没什么坏心眼。”
“江南王寻我不到,可会牵连人家?”
姚倌儿跪累了,索性以促膝长谈的架势顺势往地上一坐,心里一高兴,面露喜色,眉飞色舞起来:“既是客居,平日里都在外出海,来宛海的时日有限。至于生意,与江南王府并无关联,问题不大。”
白麟很是谨慎:”宛海地界都在江南王控制之中,如何能避开他耳目?”
“陆路自是被江南王掌握,但据我所知,王府并无船舶舟楫,他也并未控制海路,所以走水路还是相对安全的。这位富商已和商行货船打好了招呼,到时只要说一声,就能上船。”
白麟又道:“他与我素不相识,又不知我底细,为何肯为我卖命?”
姚倌儿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笑笑:“他……他对小人有情。小人只道是帮一位友人,他便欣然接受了。”
白麟蹙眉:“李福,你这般做,岂不是利用他人感情?有失道义啊。”
姚倌儿连连摆手:“小人自不会做不仁不义之事。小人与他坦白说好了,只不过各取所需,做笔交易。”
“哦?他帮你一次,你还他什么?”
姚倌儿面露难色:“少主……这……小人不便说。”
白麟抬眼,脑中猛然一闪,意识到不对,当即换上命令的口吻:“你不说明白,我绝不照做。”
“少主……”
白麟目光如利剑,逼的他无处藏身。慌忙躲开的目光,踯躅一阵,低声道:“他只赏过小人一次茶艺,碍于王爷权威,未能近身。小人答应他……事成之后,便……便陪他一晚。”
白麟眼睛一闭,果然不出他所料。斩钉截铁道:“不成。我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