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一章 但盼秋至随君游(1 / 1)
四月十三,繁花初绚。
杜绍榕从书卷中抬起头来,却见小棠正站在门槛外,只将头探进书房里,也不知等了多久。
“哦,是小棠。”他放下书册,“快请进。”
“将军。”小棠面上一赧,垂着眼怯怯迈进来,故作镇静福了一福,拎着食盒走到书案边。
杜绍榕一笑,“莫要再叫什么将军,韶华将军已逝,此地空留区区杜绍榕。”
小棠将食盒放在桌上,小心翼翼瞥了他一眼:“那……杜公子,”见他正瞧着自己,慌忙躲开目光,“我、我爷爷做了些糕点,准备带给常臻哥哥上路,多出来了好些,烨哥哥说,不如都拿来给杜公子尝尝。”
“哦?陈公子要走了?”
“常臻哥哥总是来来去去的,大伙儿都习惯了。”
杜绍榕点点头:“听说陈公子在宛海声望极高,真真是少年英雄,不可小觑啊。”语气颇为感慨。
小棠见他神色,猜想此话若说开了,定要惹得他感怀身世,便忙打开食盒盖子,打岔道:“这个是春蜜红豆糯米团子,软糯清甜,我很是喜欢,杜公子且试试。”
杜绍榕拿起一个,对着阳光瞅着,余光却有意无意瞟着她的脸。
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不似富贵人家大小姐的浓郁脂粉色,倒像是……他兀自想着,心里一动,竟笑了起来。
——倒像极了这糯米团子,淡柔甜美。
她见他轻拈糕点送入口中,眼里一抹柔和笑意,心中不由浮起万分柔情:“公子若是喜欢,我便不时送来些。”
杜绍榕咽下一口甜滋滋的糕点,略欠欠身:“不敢劳烦姑娘。”
正说着,门童忽来禀报,递来书信急件。小棠懂事的站远了些,杜绍榕接过书信,打发门童去了,才小心打开信封。
小棠在一旁静静看着,见他神色凝重,眉间蹙起,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便道:“公子若忙,小棠就先回去了。”
“哦,不忙不忙,不是什么要事。”杜绍榕把信收进衣襟,一手握着笔,四下寻着什么。
小棠道:“公子可是要寻信纸?”
杜绍榕微怔,旋即微笑道:“可否劳烦姑娘看看书橱里有没有,淡黄色的信笺,轻薄的很,左上角有竹叶暗花。”
小棠应了,踮起脚在几层书橱中仔细寻看,却不由皱起眉。书橱低处的书格都拭得光洁,高处的却都积了厚厚一层灰。恐怕是下人欺主子不能站身,便敷衍了事不做打理。
她略略翻找一阵,从中抽出几张纸,正反面都看了看,扭头递给他:“可是这个?夹在两本画册中间了。”
杜绍榕接过信纸:“正是正是,有劳姑娘。”他将信笺平铺在面前,伸长胳膊够过一方砚台,准备研磨。
小棠轻巧接过墨锭:“我来,”轻笑一声,“公子喜用歙砚?倒是和烨哥哥相同。”
杜绍榕也一笑:“我并非什么江南书生,本不讲究这些,只不过有一次,林烨送了一个来,用着很是顺手,当真是‘涩不留笔,滑不拒墨’。
“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他们那些个书生呀,用个什么吃个什么,都要德啊性啊的写诗做词,酸的紧。”小棠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想着公子哥们对着一株枯草都能摇头晃脑大半日,之乎者也感叹世事无常的模样,抬袖掩口,咯咯直笑。
杜绍榕倒是一奇,“你读过书?”
“啊……”她忽觉多话,赶忙道:“我跟、跟烨哥哥学过几日,算不得读书,算不得读书。”
“都读过何书?”
“四书都粗略念过,五经就只读过《诗经》,但毕竟才疏学浅,读了也不过不求甚解,不能明了其深意。名师大家的游记杂文,倒是更有趣些。”
“哦?”杜绍榕一扬眉,登时对她刮目相看:“能读完四书,便已是不易。游记杂文……都喜欢哪些,说几段给我听听。”
小棠登时红了脸颊,颇为不好意思地将砚台推过去:“公子,你不是要写信么。”
杜绍榕放下笔,摆摆手:“无妨,念几段你偏爱的。信么,早写晚写都一样。”
小棠支吾片刻,道:“那……公子莫要笑话我。”
“怎会,怎会。”杜绍榕笑笑,稍稍仰起脸,松散系起的长发滑向了肩后。
小棠绞着衣角略思索片刻,清咳一声,剪水双瞳望向窗外虚空,吟道: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声清嗓脆,音起调伏,悠然道来葱郁闲适之景,如兰叶垂露,梅间点雪,多了分灵动情致,让人更生向往。
杜绍榕默默凝视着她,思绪跃过这禁锢他十年的庭院,遨游极空,目中尽是清河碧涧,高峦深瀑,老妪少年各享其乐,天下人,无不畅颜。
***************************
“用过饭再走么?”林烨坐在桌子上晃腿,看常臻收拾行装。
“不了,我得去镖行。”
“哦……”
常臻听他拖长了尾音,手里动作微顿了顿,扭过头柔声问道:“腿还难受么?”
林烨嘻嘻一笑:“早不难受了。”
“以后莫要这般胡来,若真伤了经脉,或是染上风湿,就得和你师父一样,坐一辈子轮椅。”
林烨大大咧咧摇爪子:“怎会怎会,陈大侠妙手回春,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原来他那日跪坐太久,血脉受阻,两条小腿竟一直毫无知觉。常臻急得团团转,又是以活血药水热敷,又是以银针导入真气揉按,折腾了大半日,尚有好转。
见他竟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常臻转过身叉着腰,没好气:“你再说一遍,源州的事就玩儿完。”
“啊?你真带我去源州?”林烨瞪圆眼睛,“我以为我做梦呢。”
“我何时骗过你。”常臻无奈一叹,“只不过你先答应我,好好练功。源州环境恶劣,把身子养好,否则半路病倒,我可帮不了你。”
“一定一定!”林烨重重点头。
常臻见他喜上眉梢,稍稍放下心来。若给他一个念想,一个期待,或许这次的离去便不会给他带来太多不悦。
林烨探出脑袋:“你给沐颜斋带的什么好东西?沉甸甸一大包。”
“斛珠子。”
“给我几颗可好?”
“你要女孩子家的玩物作甚?”
“前阵子刻了一支步摇,想用白珠做点缀。”
“只许拿几颗。缺斤少两的,叫我没法交代。”
“是是,三颗就好。”林烨边笑边挤眼睛:“哎,泓州女儿节,男子要赠信物给心上女子。你可有准备?”
“嗯?没有。”
林烨装模作样摇头长叹:“你这个人,忒的没情致,看上你的女子都白瞎了眼,倒了八辈子霉。”
常臻乜他一眼,一巴掌拍上他脑袋瓜:“我又没有心上女子,瞎折腾什么。”
林烨揉揉脑袋顶,啧啧道:“你可是有龙阳之好?这么大个人了,连个女人都没有。”
常臻便愣在原地,呆呆看着他。这个傻子,为何非要把我往别人怀里推?转念又一想,他定只当自己是兄弟,并无其他念想,如此打趣也实属平常。这么一忖,便不由沮丧起来,扭回身接着往包袱里塞东西,嘴里讪讪敷衍:“废话太多,且先管好你自己吧。”
“我?我不急,不急。”林烨从桌上蹦下来,去掏那包斛珠,“那步摇是做给小棠的。我看那丫头八成看上我师父了。”
常臻猛回头:“啊?”
“你这大老粗,铁定没发现。”
“我、我怎么大老粗了?”
林烨拈出三颗大小均等的斛珠,眯起一只眼,对着光线挨个细看:“这些日子我常叫她去浅草院送些益补的汤品和点心,那丫头每次回来都神采奕奕,眉目流光,说将军家老树也好,枯草也好,桌子也好,椅子也好。敢情以往在咱们林家,都是吃糠咽菜,睡马厩盖稻草。”
常臻一挑眉:“韶华将军这么些年一直孤身一人,小棠心细伶俐,能照应着,倒也不赖。”
“我瞧我师父心情也好的很,整日眉开眼笑的。倘若她真要嫁过去,我想先收她做义妹。”
常臻点点头:“林家养女与韶华将军,说出去也算门当户对。只不过……皇宫实录里对韶华将军的记载,应该是十一年前已战死沙场。而且,如若真存在刺杀韶华将军一事,恐怕小棠即便嫁过去,也过不得见天日的安生日子。”
林烨将珠子捏在手心里,扭头看着常臻,正色道:“所以我想叫你帮着打听打听,你爹在宫里认识那么些人,总有法子打听到韶华将军当年流落的真相。”
常臻想了一想,道:“我尽量。不过,这桩亲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当年皇帝废二相制,实行宰相制,原本为了避免两党相争,可偏偏改制的过程闹得腥风血雨,其中林林总总,阴里阳里,不知祸害了多少英杰。既然韶华将军也牵扯其中,他的事恐怕并非那么简单。”
“嗯。”林烨靠上桌边,歪过脑袋,指头沿着桌上木纹来回划拉:“皇城高墙深深,幽魂怨灵无数。建功立业与天诛地灭者,还能名留青史供后人瞻仰唾骂。可更多的是当了替罪羊的,杀了封口的,还有跟错了主子的。糊里糊涂在世间走一趟,稀里糊涂就魂飞魄散了。你说,冤屈不冤屈?”
常臻注视他片刻,缓缓道:“算不得冤屈,不过生死有命。”
林烨抬起头,眨眨眼:“我还以为陈大侠最不信天命。”
常臻一摆手:“你成日里叨叨,即使我不信,也早被你潜移默化了。”
林烨晃晃脑袋:“想不通之事情,无法解决之事,也只能用天命难违来解。说到底,还是我见识浅人又懒,不求甚解还满肚子大道理。”
常臻一奇,眯起眼睛看向窗外:“哟,今儿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们林二爷何时变得这么有自知之明了?”
“士何可以不游也?”林烨咧嘴一笑:“吾候君归,君去吾随。”
常臻的笑容中满是宠溺,他猫下腰,从枕下掏出个锦纹布面、精雅细致的细长盒子,塞进林烨手中:“等我走了再打开。”
林烨翻来覆去瞧着锦盒,不解地问:“为何?”
常臻挠挠脑袋:“你……你看了便知。”
林烨一把拽住他,笑嘻嘻道:“那你快走罢。”
“你可真……”常臻气笑,“好好,我走,我走。”说罢抓起包袱挎上肩,大步流星跨出门槛。
林烨将他送到门口,常臻飞身上马,刚坐稳当,突然问道:“林烨,你还没回答我,我怎么大老粗了?”
马下人怎还会理他那茬,乐呵呵伸出魔爪,朝马屁股上狠掐一把。坐骑登时大惊,高声嘶鸣,撩起蹄向前猛窜出去。常臻一惊,急忙紧扯马缰,安抚半天才叫它安静下来。他气急败坏回头想骂人,可哪还寻得着半个人影,那人早一个猛子扎回屋里了。
木盒里,一块墨色绫帕,仔细包着柄细长的扇。拿出来瞧,扇柄月白无瑕疵,触手凉滑微沉,不是白玉,胜似白玉,扇柄下端刻着几个小字——留州狮骨扇。
林烨轻轻摸着刻字,感叹道:“这可是珍品啊。”待打开来,却眼睛一弯,忍不住笑出了声。
——怪不得要等他走了再看。
扇面上,一株浮荷半朵莲,两片青叶缀侧边。留白处,龙飞凤舞书着“出淤不染”四个墨字。
他忽然想起常臻对于他那柄梅花扇面的评价:凌霜傲雪,没凌过霜,何来傲雪?不妥不妥,倒是莲花一朵,更合你品性。
“字是好字,只是荷花本秀美,怎生被他画的这般粗犷?大老粗就是大老粗。画技粗糙拙劣,真可惜了一柄好扇。”林烨嘴上嫌弃着,脸上却带着笑意,取出收藏印,沾上印泥,仔细瞄了许久位置,才小心翼翼盖在字旁。待吹晾干透,又取下梅扇上的玉玦,挂在骨扇上,这才小心收进怀中,满意地拍了拍。
屋外,暮色横斜,归鸟齐鸣。
夏末何其远,秋初何其遥。
但盼君归日,但盼君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