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六章 音尘绝(一)(1 / 1)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曲子,明明一片亢然,却在每一个音后面都带着寂然萧索,弹琴人微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尽管如此,他也能感到他并不开心,想上前将他的不愉全部拂走。
戚少商睁开眼时,脑中还想着梦中的曲子,感觉异常熟悉,可是他肯定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支曲子。叹口气,收拾好自己,赶紧向宫中走去。自从进了羽林军,已经被周围的熟人非难了许久,尤其雷门的人更是觉得不快。卷哥甚至在大厅广众之下对他说既然翅膀硬了,以后不用再进雷门了。唉~~!
等值戍结束后,他这几日照例会在傍晚时分走在朱雀门通向西市的路上,去顾惜朝即将开业的一言堂。自从半月前海棠一事了结后,他问顾惜朝到底如何赔偿他,顾惜朝倒也没有向他敲诈,而是打量了他半天后,开口让他去帮忙整理扫除,一言堂本也就残破,顾惜朝却只是请了两三个人运来一些特殊的木石材料,他自己则做一些常人不懂的精细活。然而较为简单的苦工,诸如将破败的门窗换掉,或将房顶上的瓦换下,又或者刷个漆什么的便落到了戚少商头上。
赫连一日去碎玉观看到他,便晒他:“好歹进了羽林军也是个郎将,手下总也有几个兵,叫弟兄们过来帮忙,很快便完事了,何必亲身上阵。”
戚少商想想,还是摇头:“刚进去也不熟,何况一看那些人都太粗了,做不好如何要返工,还不又是我的事!”
赫连那时正在他身边,听到这里盯着他看了许久,看得他一头雾水时,才慢慢道:“你可小心那顾惜朝是精怪鬼魅。”
戚少商摆手:“我早时还见到卷哥,他还说我精神如初,怎么可能!”若有精魅缠身,供职于秘阁局的术师雷卷,自然看得出来。何况他身上自出生便负一身古怪灵气,一般鬼怪从来不敢缠他。又回想了一下顾惜朝那总是冷漠的样子,实在想不出什么精怪才会摆那种脸色。印象中妖怪们总是温言笑语地将人勾走不是吗?
赫连摇头低叹,想了想又正色道:“红泪那边,你很久不去了吧?”
戚少商苦笑:“海棠那事一完,我去碎玉观,红泪就没再给我好脸色。我想可能是她也明白了,我也觉得你比较适合她,趁着这个时候好好待她,别让她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红害了。”
赫连翻个白眼:“我还不知道这些事么?用得着你提醒,小爷我对红泪是一心一眼,谁像你这个负心汉,小心别被顾惜朝迷昏头了。”
戚少商正想反驳,顾惜朝此时拎着一罐漆走出来,赫连轻快地他打了个招呼,迅速遛掉了。留下戚少商无奈地摇头,转向接过顾惜朝递过来的漆,往门口的柱子上轻轻地刷去。
什么叫昏头了?为一人或一事迷得不知方向者谓之昏,赫连的意思是他为顾惜朝昏头了?这怎么会呢?他和顾惜朝相识未见,只是相谈较合,怎么能昏头了呢?
他边想边刷,直到有人叫他,他才茫然地回头,只见顾惜朝正皱着眉看他:“别这么心不在焉,把漆刷不均这门面上的柱子就不好看了,这里至关重要,明白么?”顿了顿又似漫不经心地说:“怎么,看到赫连去见息真人,你心里不痛快了?”
戚少商放下刷子,有些郁结地摇头:“不是,我在想事情,想得太过了。”想了想,重新沾了漆,均均地往柱子上刷去。
顾惜朝审视地看了他一眼,却也并未再追问,只是站在一边看他,半天有些赞赏地点头:“你以前做过这种活么?真看不出来,做得还真不错。没想到雷门戚少商做这种匠人活也能做得如此漂亮。”
戚少商失笑:“我怎么会做这种活,这不是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么。”他说着,却又沉默下来,顾惜朝不说他也不觉得,总觉得这种事他确实做过一般。这种感觉让他有点莫名地烦恼。
顾惜朝默默地审视着他的表情,然后抬头看他终于刷完的大门前的柱子,终于道:“今天这样就差不多了,明天现说吧,反正就剩下门厅的几根柱子了。”说着让开门,让他一同向后院走去。一言堂的前门后屋已经收拾妥当,只留下不小的后院,顾惜朝正在引水种花。原本种海棠的地方因为其已往生,终于可以根除,顾惜朝在那里改种了一株杏树。其它的地方高高矮矮地种了些戚少商知名不知名的花木,前些日便整日里帮他挖土栽花。
戚少商倒了些水准备洗手,又想起什么便问:“你准备几时开章,可挑个黄道吉日。”
顾惜朝摆好桌子冷笑一声:“便是挑了太岁日,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丧神敢上门!”
戚少商手中一顿,看他自信而冷嘲的样子,一时怔忡,不知想到什么,最后只是摇摇头,冲他一笑,低下头洗手。顾惜朝则回身进了厨房端菜。戚少商看着他的背影,便开始猜测今日吃什么。
这些时日,只要每日做完事,便到了掌灯时分,顾惜朝也从不亏待他,必留他吃饭。今日则是一碗什锦豆腐,主菜却是最常见的烧头肉。戚少商一见那道菜便暗道声好,并不是因为他好食肉,而是这市尾坊头总在叫卖的菜,被他做出十分特殊的香气来,诱得人食指大动。食箸一夹,看上去完好的头内竟脱了骨。而那豆腐最解油,他又将这道菜做成汤菜,上面漂着几片此时北方难得的莼菜,让人看过去便赏心悦目。
顾惜朝难得肯从酒窖里倒出一壶酒来,给戚少商斟在粗陶碗中,戚少商自然不会和他客气,盘腿坐到榻上,拿起著便连着吃了几口肉,连道好香,此时端起酒便是一大口,酒一入喉,瞬间便让人恍神,使他脱口道:“好烈的酒。”
顾惜朝见他一如喝平常甜酒般一口喝掉,便又倒了些于他,看他十分畅快地痛饮,便抬起头,低道:“是不是喝下去,满头烟霞烈火?”
戚少商听到他用这个词来形容酒意,如此贴切,不由微微呆住,喃喃道:“确实有意境。”
顾惜朝举起酒壶,也给自己倒了半盏,轻轻地抿了一口,才低说得来:“这是晋北高梁,虽然是穷人喝得,却也独有风味。”
戚少商吃得便慢了几分:“果真是烈酒,一口下去,像是要烧坏牙花嗓子。”
顾惜朝闻言抿起一点笑意,点了点头:“正是这样,北地穷人无钱,只喝得起这烈酒,其味只讲冲劲,让人觉得赛过过年放的炮,是谓炮打灯。”
戚少商慢慢回味着这个名字:“炮打灯?果然像这酒的意思。”他顿了一下,犹豫道:“只是,和你平日的习惯,很不一样。”
顾惜朝抬头去看他,那眼神如此幽深,胜过千言万语。只是还未等他有点明白,那眼睛已经转过去,看向窗外月色下已小有成果的花院,直有一盏茶的时间才道:“这是一个旧时友人的喜好,初见时他便喜欢,硬是拖我去尝。”
戚少商从不与他客气,既然看不明白他想什么,便也低下头来,索性径直吃喝,听到这里问:“原是如此,你那友人呢?”
顾惜朝把玩着酒盏,忽地抬手一口饮尽:“他故去多年了。”
戚少商见他神色黯然,眼神中闪过什么,让戚少商心中一时揪了起来,一时也不好再说,默默地吃了几口酒,忽而想,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故去多年的友人,莫非是师尊一辈的忘年交?他只顾想事,又贪美味,未想顾惜朝连喝几盏,神色间已有恍惚。戚少商抬头间,看他如此,不由好笑,酒量如此一般,竟敢喝这样烈的酒。且喝得又急又快,这样很是容易醉倒。
却见顾惜朝提壶还要倒,他忙夺过酒盏:“不要喝那么多了,小心明日睡不起。”
顾惜朝却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从他手中抽出酒盏,又喝了一盏,才晃晃地站起身:“此等景色,应有琴音相配。”说着,便从里屋找出一台琴,走出来,就着月光,将琴置于膝头,轻拔了几下,终慢慢成调,起一阙古曲,戚少商听着他的曲子,心中颇觉凄凉。便低道:“虽有凌云之志,却有萧索之音。”
顾惜朝指间一抖,音便走了调,他抬眼,看着他。终是半嘲半叹地说:“竟也能懂得我的琴音,真是怪事。”
戚少商不服气地看他:“我戚家虽不是大族,也不是小门小户,懂些礼乐,有何稀奇?”
顾惜朝却不接话,只是靠在窗前,轻抚着膝上之琴,如同抚着心上人的心脏。戚少商见他这样,心中渐渐不愉,这酒菜便也如何吃不下去了。顾惜朝仍是抚着琴,也未有相留。抚了几下,那曲音让戚少商不由惊心。
这正是他这些时日夜夜都会梦到的曲子!戚少商指着他的琴说:“这曲子,很熟悉。”
顾惜朝琴音嘎然而止,还未等张口再要说些什么,便突然抬起头来:“时日不早了,你明日还要上朝,早些回去吧。”这竟是要遂客了。
戚少商一时结舌,而顾惜朝神色绝然,他只得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