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折 霓裳1.1（1 / 1）

——倾尽荣光，耀我炎黄。

序折

很多年以后，他又一次站在延绵不绝的长城上，俯瞰万里锦绣河山。那些昔日的荣光繁华落尽，混合着血泪和硝烟，屈辱和悲泣都成为遥远的过去，铭刻在他的心脏和骨髓里。

五千年时间的齿轮划过他的生命，留下无数巨大悲伤的窗口。他们喧嚣着，在无数个噩梦里百转千回地折磨他，隐隐作痛着不断鞭挞他，鼓动出心脏的拍数，让他涅槃。

命运套牢了他的一生，侵蚀着，逼迫他奉献出全部的生命和忠诚，直到千秋万代的尽头。今后的所有岁月，他必不会再悲伤，不会倒下，不会一个人孤寂地独守万世洪荒。

他的名字是，王耀。

第一折霓裳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1.1

窗外微微透出稀薄的光，天是还没亮起来的紫红色，暗靡的仿佛能听见混沌的喧嚣声。

珐琅彩瓷香炉里袅袅弥漫出若有若无的牡丹香氛，身着滚金龙袍的少年斜倚在龙椅上，拿着雕刻着繁复精美花纹的银烟枪拨弄着灯火，显得有些慵懒。

「王耀。」家人在门外唤他。

「什么事？」他声音嘶哑地回应着。

「亚瑟来了。」

来自大洋彼端遥远西方的亚瑟柯克兰早些年间是个海盗，扬帆在那一方汪洋上肆虐多年，后来却变成一个绅士。

「你好，东方的帝王，」年轻的绅士取下帽子微微行了礼，「我上次带来的货物，你觉得如何？」

这些年亚瑟经常来给王耀兜售呢绒和布匹，能出手的寥寥无几，相反却要从这东方的富饶土地上带走大量的茶叶，生丝，瓷器。一来二去，亚瑟逐渐发现不可逆转的交易差额，于是转而开始倾销他物。

「亚瑟，你卖给我的……可真是好东西啊……」

「什么？」

王耀认真地想着那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的名字，笑容显得迷茫而绮丽：「……鸦，片，名字是……」

亚瑟带来的妖艳罂粟已经化成甜腻的毒，蚀骨噬心。他看着这样病恹恹的王耀，皱了皱眉头。

然后不动声色地微笑了一下。

站在帷幕后的港静静盯着亚瑟，一动不动。然而在这位来自西方的绅士转身离开之后，还是忍不住跑上前一掌拍下王耀手中的东西。

王耀慢慢低头捡起沾了些灰尘的银烟枪，伸手揉了揉港的头发：「我知道，小香。」

港后退了一下，又站定脚步。整日嗅着这熏糜的气息，连港都感觉有些目眩，他揉着太阳穴，拧起眉头。

这孩子打小便不爱说话，以致和其他兄弟姐妹们有了较大的语音差别，别扭起来，更加日复一日地变得沉默。

王耀把港揉眉心的手握在手心里，过了一些时间，笑道：「小香不喜欢亚瑟带来的东西，我们把它都烧掉吧。」

他拉起港的小手，有些虚弱地撑了一下扶手站起身，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走了出去。

时值四月天，初夏，云霭是曦光的门环。

港越发不爱说话，王耀也不教他朗文诵诗，让人拿了新做的黄花梨琴架出来置在莲池边，教他转轴拨弦。琴是他的九霄环佩，琴轴雁足温润清丽，红漆白玉，芙蓉脱尘。

他抚了一下琴弦，清越的音色震荡空气瞬间扬起，在湖面荡起几圈细密的涟漪。

翻手万里河山，覆手弦绕指缠。

动听的曲调没有唱词，低回婉转。每一根弦上都是不曾见过的沧海桑田，恍惚之间时光风云流转，请君为之侧耳听。

那是被细雨遮住眼帘的困兽，却有夜莺一般婉转的歌喉。

「大哥。」

湾正拿着绣了腊梅寒雪的丝绢团扇在花园里扑蝴蝶，听到琴声声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摊开的手掌拖着一朵金色牡丹，开的正艳。

「这是今年开得最早的哟，」小姑娘跑得急，呼吸声有点急促，举着手眯起眼睛得意极了：「大哥，好看吗？」

「好看。」他伸手取下粘在小姑娘发髻上的一枚花瓣，「港学琴，那么湾来学舞如何？」

他从云袖中伸出纤长手指，握着一枚精致玲珑的五角银铃,宫商角徵羽，每一角都是一个音符的落脚点。

湾几步退到莲池上的九曲白玉桥上，足尖点地应节起舞。铃声清澈，水袖回旋。

谱一段繁华弱水，宫调。袖手繁华看人间，灯火阑珊辞旧颜。

绣一幕沧海桑田，徵调。咫尺天涯浮云转，上穷碧落下黄泉。

歌一场青丝暮雪，羽调转商调。金樽倾酒邀明月，弹指岁月歌几何。

叹一曲山河无邪，角调长鸣。半世惊鸿家国顾，繁花落尽江山暮。

湾的水袖洒得又高又远，像是能冲上云霄。

六月的时候，家人们集中了yapian去虎门海滩焚烧。大火燃烧了二十天，空气中全部都是熏糜的烟雾，袅袅的升上去。

亚瑟很快带着舰队直逼南部海面，向王耀家开炮。王耀的家人节节失利，战死在炮台上，他不得不向年轻的亚瑟低头求和。

1842年的8月，王耀再一次见到亚瑟。他挥动着手中苍白的文件，高高在上一般睥睨着王耀：「好久不见，王耀。」

他凭借着一纸《南/京/条/约》，从王耀手里夺走金钱和土地，逼迫他开放通商口岸。

王耀坐在檀木椅上，一言不发地听着。鸦/片腐蚀着他的精神，让他一日比一日消瘦。听见亚瑟读出「港」这个字的时候，双手不由得握紧颤抖，扯起的惨笑凝在嘴角。

港走的那天，王耀很早就站在高高的宫楼顶端看他。天空是暗灰的铅色，阴天。

亚瑟·柯克兰很早就带着队伍逆着晨光出发了，载着钱财的沉重马车一辆辆驶过，印下无数纵横的覆辙。

港缓慢地走在队伍的最后，他面无表情，仿佛被生生撕离故土的并不是自己。低眉沉默地迈动着步伐，在布满灰土的汉白玉路面上留下一个个轻浅的痕迹。远处的王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苍白虚弱，青色的血脉攀缘缠绕。茫然不觉中，听见湾低不可闻的哭泣声。

突然港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来，向着东方直直跪下，俯下身长久地亲吻着脚下的泥土。亚瑟的士兵走上来拉扯他，用听不明白的语言咒骂他，军靴踩在他的脊梁和手背上，他也舍不得放手。因为太深情，太用力，粗粝的沙石磨破他的手掌和脸颊，赤血纵横在脸上。

王耀觉得心脏被攥住，咳了几声，扯得内脏难以呼吸的痛。晨风微凉，他颤抖着伛偻起身子，从琉璃瓦的反射中看到自己的卑微和无能。

港的额角被靴子划出狰狞的伤口，几乎可以看到骨骼。血流进眼睛，将港的目光染得血红。他一字一字，像是宣誓：「大哥，我一定会回来。」

我一定会回来。

他站起身，背着朝阳向西方的日不落帝国走去，步伐坚定，眼神不屈。

王耀终于弯下身子，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刚刚升起的朝阳给这大片孤寂的宫阙楼宇染上的盛大的光芒，像是世界毁灭之前，众神悲悯的叹息。

以《南/京/条/约》为签订不平等条约的开端，这少年百年的磨难就此开始。他从云端上直直堕落到泥土里，匍匐着，挣扎着，被列强们的军靴反覆地践踏，血污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