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小白杨（1 / 1）

程夏一边想着事情一边走，越走越慢。当她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人山人海乌泱泱一大片。

围着不大的操场转了三圈，程夏才从某个犄角旮旯里好容易找到了一块地方。

烈日当头，她不得不冒着长鱼尾纹的危险眯起了眼。看着自己蹲在地上的阴影，怎么看怎么像个正在瞧稀罕的民工。

伸出手来在额前搭了个凉棚，她在人群之中搜索着徐小壮的身影。

用白灰隔出了条条框框的操场上，一身蓝白制服的徐小壮正像一棵小白杨似的挺拔而立。手里一根小棍子随着鼓点的节奏一晃一晃，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家有小儿初长成。程夏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是欣喜的。虽然小壮的成长自己只参与了不到一年，但这一年，在这个小小少年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却是雨后春笋，蓬勃发展，以视力可见的范围茁壮生长的一年。

程夏有成就感。

想当初刚来小镇上时，那躲在徐大叔身后，露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不停的抽鼻涕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今天这样一株挺拔的小白杨，程夏有资格欣喜。

当你特别在意一件事情，日日为之，那种焦躁的期盼下迎来的果实，不见得是倾注心血最多的。而往往是这种无意之间收获的硕果，才是你真正倾囊所授的产物。

程夏一直没感觉自己怎么着，没觉得自己做了多少。

但只要仔细推敲，就会发现，她在这个名为“小壮”的少年的成长之路上，究竟付出了多少。

她的工作环境，收工往往是夜半之后，而开始又往往是在日出之前。我们身边都会看到这样或那样的为了生计而疲于奔命的家庭。这样的家庭往往伴随的都是脏乱的生存环境还有越发被忽视的儿童。

而小壮却却恰恰相反。自打程夏来到这个小镇，进了他们那个小店。小壮的生活环境哪怕提不上一个“好”字，也从未和“脏乱”二字挂上过钩。

特别是他自己本身，因为有了程夏的悉心照料，从里到外都有了一个暂新的变化。

每日的三餐都有人按照青少年的成长标准所精心搭配。身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存有脏污的衣服，甚至连一点油烟味都再也没有被人闻到过。

还有他的功课，以前基本上是已经属于被老师忽视的不再抱有希望的那一类。而现在，不管那曾经已经和同事放言“这小子没救了”的班主任承不承认，每一次月考、小考、大考，甚至是联考，小壮都在悄无声息的进步着。

而这所有的一切，如果有心之人在程夏面前提起，恐怕她也只是愣下三秒，而后挠挠头，嘿嘿一笑：是吗？没发现啊？原来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看到比自己弱小者而要伸出援助之手，已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说的高大一些，是悲天悯人；更接地气的，程夏瞧不得别人比自己过得还惨——她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跌到了谷底。

临危受命的鼓乐队是山寨版的，欢迎曲的调子没有变，可总像一个没吃饱饭的人被硬逼着吊嗓子。

走了一圈，小壮等“幼苗”得以休息。

然后，校长走到一米来高的主席台上，开始致欢迎词。

程夏离得很远，少说也有一百多米。再加上主席台搭了用来避暑的凉棚，看人，她其实也就只能看个大概。

学校这次的基础工作做得很是成功。台子周围摆满了红红绿绿的盆栽植物，一群白衬衫、小白袜们列队站在前方，看起来还真是一个生机勃勃、意气风发。

听着校长慷慨有力的演说，程夏居然感动的想流泪。倒不是她真的听清了那嘶拉做响的大喇叭里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是感动。

生命的感动。

还有这样一群人，生机勃发，站在阳光下。那些小白杨一样的孩子们，他们还有大好的未来，朝着太阳不停靠近的大好的未来。

她抽了抽鼻子，想想自己那未尽的学业。甚至想到了曾经做为学霸的辉煌。都是过眼云烟了。

路是自己选的。走了这条，就不可能知道那条道的上风景。

旁边的大姐看她有异，很是贴心的递上了一张纸巾，程夏扭头笑了笑，带着鼻音说了声：“没事，我感冒了。”大姐没再坚持，很理解的微笑了一下。

校长的话讲完了，一位年青的女老师继续上前做过渡陈词。紧接着，台上的风格立马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乡村励志剧，那么现在的风格轮到年轻的少女们尖叫的时刻了，她似天王巨星要开演唱会一般。

几个光鲜亮丽的与整个环境都不协调的男女疾步走上前来，以一种虔诚的姿态为下一个即将出场的人物清出一条道路。

其实这个举动纯属没有必要。那台子本就窄小，学校的几位工作人员显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话说完人家就已经自动从另一面跳下去了。

而且程夏感觉那些人故意制造出来的隆重的有些紧张的气氛也是没有必要的。她在这个小镇上呆了快到一年，这里的民风淳朴到几乎夜不闭户的程度。她不信在这个被地图遗忘的角落里还会出现什么不安定的因素。如果是为了制造明星气氛，那就更加没有必要。因为今天的主题不是这个。而且因为环境所限，所来媒体都被阻隔在了一天之后，要上新闻，也只能是追忆版了。

一个身高腿长的人出现在拥挤的台上。

锃亮的皮鞋，笔直的西裤，铁灰色的立领西装，上面，搭配了一张超越这身的行头的俊脸。

刚流到喉咙的水一下子卡住了。上不去，也下不来。最后，竟然想要从鼻子里钻出来。

程夏咳得昏天黑地。握着矿泉水的手不停的抖着。

旁边的大姐这回坐不住了，伸出手来帮她顺背：“咋就这样了？感冒也忒严重了。实在不行去卫生所看看吧。”

程夏咳了出了眼泪，她坚信那是咳出来的。水漉漉的大眼睛望向大姐，连忙摆手：“我没事儿，没事儿。”

“唉！”大姐在旁边念叨：“你说学校这是唱哪出啊。让俺们这些当家长的不上班也不干活的，跟着来瞎凑热闹。俺们知道这是个好事儿，可俺们也不会说个啥……还有你们这些孩子，看看看看……”

她同情的看了一眼程夏：“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兴请假。唉，孩子，你高三了吧。别太累了，虽说高考很重要，是个独木桥啥的，可就算考不上人也得接着活不是……”

程夏猫着腰在人群后面开拓着道路。眼看着就要到学校大门口了，旁边的路人堆里忽然伸出一只胳膊：“唉，徐爱卿家长，可算找到你了。”

程夏很迷惑。

抓她胳膊的人她有印象，正是刚才在台上做主持的女老师。女老师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一笑还有俩酒窝。平白的让人感觉亲切。

娃娃脸老师年纪也不大，看程夏对她的出现并未表示欢迎，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后的马尾辫：“那个，徐爱卿家长，是这样的……”

女老师的语言表达能力其实挺强，要不然也不可能让她上台做主持。只是程夏一门心思都望着那两扇大门。“啊？”了好几遍，才听清女老师要说些什么。

徐小壮同学又打架了！

据说是因为一个什么女同学。谁掀了谁了小裙子，谁先开口骂了谁，最后，两个少年的争执发展成了两个班级的群殴。

程夏朝主席台上看了看，可不是，刚才那人已经被护拥着下了，台子后面一片骚乱。

程夏踮起脚来找寻徐小壮。回头看看还在脸红的女老师，有点差异。一般来说，充当这种角色的老师不是应该意正言辞的批评一些诸如“你看你家养出来的好儿子”“赶紧跟我过来一趟”之类的，这样才叫对嘛。

可面前这位小可爱是怎么回事？自己又不是帅哥她脸红个什么劲啊。

程夏眼睛眨啊眨，越是眨女老师的脸就越红。程夏弯起一面嘴角“呵呵”两声，像是在问“姑娘你在做啥？”女老师又是不好意思的顺了顺自己的大辫子，一边抬眼看她一边小声说了句：“你长得可真好看……”

程夏凌乱了。

被小壮的事情占据了全附心思，她也就没了时间思考“青年企业家”的事。

看到小壮的时候，他正蔫头耷脑的站在校长室里。雪白的衬衫上染了片片红花。

对面坐着一位已经气得脸孔发青的中年女教师。她不是校长。出了这样的事，校长忙着去向青年企业家圆场去了。

女教师像是刚刚发完第一轮火。此刻正气得坐立不安。瞅哪哪不顺眼。旁边还有一位年轻些的女老师正在劝着。她倒不是在给两个学生求情，而是劝这位“主任”不要动气，为了两个这样的东西气坏了自己不值得。

来的路上，程夏本也是气的。

不是因为小壮打架的事，这孩子喜好打架斗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只是气这孩子没眼力劲，打架也不会挑个时候。没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整个学校都严肃成什么样了，他还敢挑这个时候动手。

可一听到“东西”俩字。原本想好的用来教训小壮的词语一下子改变了方向。

屋子里多出一个人来，像是靶场上多了一个目标。众矢之的，所有的怒气都有了一个新鲜的可供发汇的出口。

主任站起来用食指点着程夏：“……”她气得不轻，有些语无伦次。反反复复的说了什么，程夏一句没听清。

“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她只记住了旁边那人嘀咕出的这样一句话。

程夏听到了，小壮也听到了。孩子气得双眼发红。但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面对着顶着“教师”光环俩字的人，他也只能咬牙承受，纵然气得浑身发抖，也只能忍着。

程夏稳步上前。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像旁边的那个家长一样点着头道歉的当口，她伸出手将面前的手指拨拉开。

朝着那位那斜着脸孔的年轻女老师说道：“他打架不对，我替他道歉。”

女老师憋足了劲的想要长篇大论，没等开口，程夏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讲话：“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很对。”程夏转头望了一眼旁边愤怒着的徐小壮：“他的成长确实不太一样——缺失了母爱，这是大人的责任。”

程夏低头看了一眼女教师桌子上的书本：“您是教‘思想品德’的？”

女老师愣了一下，不知道话题怎的突然就跑到了这上面。准备好的怒斥没发汇出来，一下子噎得她不知所措。

“既然知道您的学生没有长辈教诲，您为什么不充分发挥您的专业特长，好好关心教育一下您的学生呢？”

程夏的话说得很慢，字字清晰：“您不仅不去关心您的学生，反而用尖酸刻薄的市井之词来辱骂他们。您感觉，您还受得‘老师’这个称谓吗？您的课业，您还能够心安理得的教授下去吗？”

最后，她带着徐小壮给那位年纪稍长的主任行了个礼，定定的对着那位浑身发抖的“思想品德”老师看了一分钟，然后就出了这间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