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十五节(1 / 1)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房子在城边上,房主是六十年代到这里支边的老人,单位房改后分到了这套平房。老人退休要回老家,孩子们大学毕业都留在外地工作,所以才卖了这房子。
八十年代中期建造的红砖坡顶的平房,带着一个大院子。院子里种的枣树和梨树,在这个时节已是绿意盎然,枣树细碎的小黄花和梨树成簇的大白花开得正盛,让这寂静的院落并不显得十分寥落。
打开屋子的门,迎面是一条直通到底的走廊,两大两小四个房间分布在走廊的两侧,走廊的后半部分一边有一个砖砌的炉子,冬天用来烧火墙,一边的炉子旁是一个水泥砌成的水池子上面安着水龙头,这不到四个平米的空间,入冬以后可以用来做厨房。母亲很满意这房子的布局,一边看一边感慨,要不是离市区有点远,她倒是更愿意搬到这儿来住,宽敞又实用。
我们三个人把屋里没有搬走的旧沙发、破桌子、烂柜子整理归置好,把挂在屋角的蜘蛛网和房顶的灰尘清扫干净,擦拭了走廊上刷着绿油漆的墙围,清理了垃圾,里里外外忙下来,半天的工夫过去了。
“赶明你大哥结了婚,就把家安到这儿,小两口带着个孩子,宽宽绰绰的多好啊!”母亲望着收拾利索的房子,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你看这院子这么大,还有果树,再种些菜,在那边的窗户下面再垒上个鸡窝,养上几只鸡,你们就有鸡蛋和鸡肉吃喽!”她继续憧憬着,脸上扬溢着平时很少见的幸福的神采。
“妈,你偏心!卖了新房子,光想着大哥,那我和二哥怎么办呢?!”弟弟听到母亲这么一说,马上有些不乐意了。
“唉!你着什么急呀,你们不是还小着呢吗,再有个十来年,还愁没你们的房子啊!”母亲走上去在弟弟的头上怜爱地抚摸了一把,“行啊,小四儿,没发现你也长大了,有心眼子了,知道给自己划拉了!”说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弄得弟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低着头嗫嚅道:“没有了……我就问问……说着玩呢……”
看到我没吱声,母亲又伸手捋了捋我的头发,笑着问道:“你不会也在这儿害心思呢吧?你是姑娘家,迟早要嫁人的,房子自有婆家准备着呢,别愁!”
“没有了,妈!”我不好意思地冲着她笑了笑。
“那就好!”她在我脸上仔细端祥了半天,“我们丁宁真的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
她的目光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慈爱和温暖了,一瞬间,我觉得眼泪就快要决堤而出了,硬生生让我给压了下去。我实在不忍心在这样的日子,破坏母亲这难得的好心情。
拖着疲备的身体回到家。母亲又一头扎进了厨房,去给我和弟弟做饭。
我把脏衣服换了下来,正准备洗呢,电话铃响了。接起来一听是邮局的姨妈打过来的,找母亲。
母亲叫我过去帮她看锅,慌不迭地进了屋去接电话。
几分钟后她从屋里出来,一脸难色。
“怎么了?”我问道。
“你表哥表嫂明天要从北京过来,你姨妈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想让你过去帮着把家里收拾一下……你看?”母亲说着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无奈。
“行呢,吃完饭我就过去。”我很痛快地答应下了,转身去洗衣服。
母亲舒了一口气,进了厨房。
这样的事情,从我进了邮电所那半间小屋起,就已经成为母亲和姨妈之间的一种默契。一开始是母亲主动使着我去的。第一次上门,我表明来意,姨妈虽然客气了几句,但并没有退辞,还教给我怎样使用她们家的洗衣机。后来,她给我准备了一个大盆,告诉我,有些衣服是不能用洗衣机洗的。再后来,母亲去她家串门时,她建议母亲给我们家里装部电话,说是想母亲时可以随时通电话,有什么事了也好联系,相互有个照应。回到家,母亲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最终还是咬着牙花了一千多块钱装了这部电话。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她一个电话,我在她们家干了整整一天,擦了玻璃、收拾了厨房和卫生间,最后洗了两大盆衣服和一大堆床单被罩沙发套。天擦黑的时候姨妈回来了,一进门就喊肩膀疼,让我帮她揉揉,她虽然没说去干什么了,但我不用想就知道,她就在对面的楼上打了一天的麻将。
面对这样的现实,我能说什么?终究是我们欠了人家的人情,没有钱送礼,只能折价成劳动力。
母亲之所以舍得让她唯一的女儿去给人家当不花钱的保姆,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一直希望能在她们的帮助下,能让我成为邮局的正式工。在她而言,如果能转正,我吃点苦受点累也是值得的。
这样的付出真的值得吗?我不知道。
从姨妈家出来天色已向晚。姨妈客气地要留我吃晚饭,我微笑着说不用了,她便不再勉强,从厨房里拿了几个苹果给我装上,说是让我带回去吃。我依然微笑着谢了她,然后转身离开。
走在暮色苍茫中,一天的疲惫,从这一刻开始由心向整个身体发散,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是几经挣扎之后,败下阵来的士兵,垂头丧气,无所是从。而内心充斥着的说不清由来的委屈和忿然,像无数泡沫一样疯狂地堆积,将胸膛挤压得生疼生疼,仿佛连呼吸都会痛。
小吴的那句话所带来的如同服用了兴奋剂一般亢奋的感觉,此刻,已如潮汐湮灭于大海,而我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听到我开院门的声音,母亲忙迎了出来,我把装苹果的塑料袋塞到她手里,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了床上。母亲跟了进来,问我吃饭了没,说厨房里还给我留的饭,要不要热一下。我用尽最后的力量,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地说了句,我想睡觉!
母亲在我的床边站了很久,却没有说一句话,而我同样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沉默更适合此时此刻。
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仿佛有人离开,又好像是有人走了进来……
“丁宁,你怎么了?”是小吴的声音。我心中一惊,睁开眼,他正站在我的床边。
我一骨噜翻起来,忙忙地问道:“你怎么来了?快坐下呀,别站着!”一想到我如此寒素的家不知道落在小吴的眼里会是什么样的感受,自卑感油然而升。但小吴似乎并没注意到这些,写满忧郁的目光,全部都落在了我的脸上。
“丁宁,你怎么能让自己这么辛苦呢?我会心疼的!”他好像对我这一天所经历的事情了如指掌,话语里全是怜惜。
“没事的,就是干了点活儿,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我笑着安慰他道。
“丁宁,你真的是一个特别的女孩,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孩像你这样坚强,我真的很喜欢你!”说着,他用宽大的手掌握住了我的双手,我的心像被电流击穿,一阵颤抖。我看着他温柔如水的眼睛,心又开始狂跳不止,那锵铿有力的声音让我感到一阵羞赧,真怕被他听了去,又反过来嘲笑我。正在我喜忧参半,期期艾艾的时候,一阵沉闷的撞击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打了个激灵,一下子被惊醒。透过窗户,看到二哥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
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