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番四·瓷佛凤钗(1 / 1)
潭州以北,有双子峰如刀冷立,一名逢仙、一名离幽,离山君府深藏山中,并不为常人知晓。
这座君府构建得古怪,傍西面东坐落山腰,偌大门庭气派得很,却朱门紧闭连个看门小厮的影子都见不到,顺着台阶越往里去,越发觉得宅院深深莫名地森然,让人一不小心就坠入层层迷迭中去了。直到穿过障景,移步到迂回曲折的长廊,才发现横七竖八倒着不少人,遍地是血,也不知府里刚发生了什么骇人的事。
屋外血流成河,屋内却暖玉生香,隔了层层幔帐,里面传出悉悉索索的轻呢,仿若外头浓重的血腥气丝毫挤不进门缝去,即便是有,也早被浓郁的檀香掩下了。
此时门口远远地跪着个人,齿间咯咯作响,颈侧一柄冷锋紧贴着他皮肤,而他整个人就像僵了一般动也不动。
“来的是什么人?”直到半柱香之后,千层床幔后面才响起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同时还有女子娇娆如猫一般的笑声传出来。
“禀……宫主,是个叫笑笑的女子。”
帐内沉默了一阵,那个猫一般的声音“咦”了一声,嗲道:“怎么了承欢?莫不是以前旧情人找上门了?”
没听清对方说了句什么,那声音不依不饶起来:“呵,你这负心人,莫非也有敢做不敢承认的时候……”话音未落,只闻见帐中一声哀叫,那女子突然再没了声响。外面跪着的人于是更怕,筛糠似的发抖。
门吱呀开了,君承欢披一件宽松外衣走出来,水色面容,散发如墨,然目光依旧邪魅丛生。他正眼都没瞧伏地发抖的人,目光直直地投注到握剑之人身上,忽地幽瞳一缩,声音变得有些古怪,“是你?”
笑笑,他记得这个名字……然而,入目却是与记忆不符的空洞眸子。
面前之人乌墨髻,佩银铃,一身碧烟衣衫上花色灼然,可是定睛一看那并不是什么花色,而是大片晕开的血渍和灰尘。她手里提一把薄刃剑,腕上有血顺着剑柄淌下来,面色红的不正常,似乎有数道失控之气在她体内游走,但她仍旧无知无觉地望着他——多年不见,那双眼睛,不是原来神气活现的那双了。
面无表情的模样……简直,就像一个已死之人。
君承欢站了一会儿,忍不住怪异地笑了出来:“听说司城家的少爷死了,看来是真的了。怎么,你□□找到我门上来了?”
对方似乎没听到他的话,眼中连任何人的影子都没映进去,却能看出那一半是因为多少天都没休息过的精疲力竭,她开口沙哑:“韶华……他不在这里吗?”
君承欢挑了一下眉头,见没有回答,她又问一遍:“他,不在这里吗……”
这时君承欢愣住了,他这才发现她其实已经没什么意识了,意识不到自己在跟谁说话,也意识不到自己在哪里,只是遵从自身的一个执念在行动,似乎就因那点执念,所以不停地在询问着同一个问题。
难怪听到传闻说她夜袭神陀岭,之前还闯入碧潭,打伤武当门下弟子,一系列不寻常的举动,问得都是这一句话。只要任何那个人可能出现的地方,一处都不放过发疯了似地找……是不是哪怕千山万水,不眠不休,也要把他找出来?找那个已死之人?
她或许是在后悔,后悔没早些时候好好对待那人,没趁早将某些乱七八糟的人忘了回头爱他,后悔对不起他,不过现在在她眼里,就连这些后悔都看不见,只是茫然。
君承欢慢慢叹了一口气——而他本不是个会叹气的人,他说:“司城韶华早已经死了。”
那双失神的眸子于是更加黯淡,好似每听一遍这句话,失望就更深一分。她把剑放下,血尚且没有干,在地上划出噬骨般的痕迹,随了她转身,继续去下一个地方。
“杀了我的人,这就要走了吗?”君承欢突然叫住了她。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了剑,那反应,就是一个已死之人。
君承欢看了良久,摆了摆手。“算了,你走吧。”
她将剑收回鞘中,果真转身慢慢地走了,但倏然一声轻响,她背脊一僵,直挺挺倒地昏死了过去。这自然是君承欢出的手,而他信手打出的东西此时滚落到一边,发出了“叮当”一声,正是他腕上那只银铃——当初她缠上去的银铃。
镇魂铃响,百里相听。
“我当时的确顺手救了他一把,不过是免得他被火烧死,我看那有气进没气出的样子,就干脆扔在了营外没管他,后来连营烧了个精光……我约摸着最后还是死了。”
当君承欢慵懒地摇晃着酒壶,似笑非笑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多月后了。
而面前的人如今恢复了精神,正低头收拾着包袱,两个月前她浑浑噩噩杀到他门上,身心力竭之后便是大病一场,直到如今才刚痊愈。
笑笑听到这番话抬起脸来,有些没好气地扔过来一个白眼:“你同我说了三百遍他死了,干嘛还将我留在这深山老林里?即便是我寻死去陪他,也不打算借你的地头下去。”
“好个不知恩义的丫头,出了我这道门,可保不准你丢掉性命,外头听话的狗没几条,等吃食的豺狼虎豹倒是不少。”
“我不管,既然是你救了他,我确信韶华他一定活着,我更要去找他。”若是没有君承欢的软禁,她恐怕还在心如死灰地四处游荡,恐怕没等找到人就已经疲惫致死了,好在如今,她又有了新的希望。
这一点,倒是托了君承欢的福,真是奇怪,明明应该冤家路窄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有像多年老友般平心相处的一天。她从未想过这番情景,就像从未看透过他这个人,“君承欢,你杀过多少人?”
“不记得了。”君承欢想都没想就回答,摩挲着腰上别着的发钗。“有好人,也有坏人,不过在我看来都是一样。”
“你就从来没有杀过哪个人是不该杀的?”
君承欢手顿了一下,将发钗捏进掌中,笑笑专注细看那支凤头钗:雏凤衔梅,叶盘花错精巧得很,她曾为了保命用来刺伤过他,如今这发簪却有些陈旧黯淡。他笑了,看她一眼,答非所问:“你看这钗如何?”
“漂亮得很。”
“它的主人更漂亮。”他眯起眼来,仿似看到空气中存在着什么碍眼的东西,慢条斯理地说:
“它是一个喜欢我的女子用来杀我的。”
笑笑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第一次听他说起关于钗子的事,“她为什么要杀你?”
“为什么?大概是为了得不到的爱,报不了的仇之类的吧……”他依旧含着笑。
君承欢似乎也常常笑,但他笑起来的时候跟笑笑有很大的不同,笑笑的或许单纯是没心没肺的表情罢了,而他,端的却是一副以假乱真的面具,温和似水却又冷若冰霜。
“我记得,大概是个叫念诗云的女子,生的很美,一身好武艺,崆峒派的人。”他说着,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居然会回忆起这些东西。“一个名闻遐迩的女侠,喜欢上了人人唾弃的杀人魔,四处为他辩白、助他脱身,最后却不得不在他与同门正义之间选一个……老到掉牙的故事。”
“她选了同门?”
“她选了我。”君承欢抬起手,掰了掰修长指骨,“而我杀了她师傅、同门师兄弟,一共二十六人。她要替他们报仇,最终挨了我一掌。”
笑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那双深瞳之下疏无笑意,更似有漫天迷雾在他眼里散开。
“我好恨啊,君承欢!我好恨!”记得那个血人似的女子紧紧揪住他的袖子,眼里充血,却字字如淬了毒一样质问他:“为什么我把一切都捧到你面前了,你还是连看都不看一眼?像你……像你这样的人,此生此世都不会得到别人的爱,因为给了你你也不懂……”
而他本来没有表情的脸在听了这话以后微微一愣,没入对方胸腔的掌心感觉被灼了一般,有些烫手。旋即却笑了出来:“这种事情,到时候再说吧。”
好恨、好恨啊……空付的真心,被当成驴肝肺丢在一边,最后还嫌碍眼……
“你……到最后都不会记得我的吧?”她突然笑了起来,满口都是浓稠的鲜血显得有些狰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把拔下了头上的簪子狠狠刺在了君承欢胸口,簪子入肉三分,凤头梅花枝,刺眼异常。
君承欢眉头都没动一下,也没有躲,他感觉那股紧紧抓住自己手腕的力道松了,于是慢慢抽回了手。
念诗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的窟窿,最后抬起头却是看着空气里,如负重释一般往后倒了下去。
她说:“就算死,也想跟你一起死啊……”
真是奇怪,为什么会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回过神来,森然看了笑笑一眼。
“依她所说,她是爱了我才沦落到这地步的。因此她后悔了,怪我杀了人,怨我没有心……还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是不是一个人久了,会容易忘记一些事。就像笑笑,很多事,也都不记得了。
“杀了她,她便再也不会怨怼了。这也是她的愿望。”
笑笑重新整起包袱,走到门口,“你是不是有些爱她的?”
君承欢闻言一愣,旋即温柔地笑了起来,眼角含一抹妖异,“怎么会……我喜爱的是你。”说完,竟是一侧头,轻轻吻了上来,扑鼻一阵沉水香。
笑笑瞪大了眼,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隔了许久才猛地推开他,却听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滚吧。”
她擦了擦嘴,感觉嘴角发麻,那唇,冰得像蛇一般,深深冷进人骨髓里——明明是恶意戏弄的吻,却有种死一样的味道。她七窍生烟地冲出门去,临走前忍不住回过头来,男子靠在门口淡眼看她,依旧瓷佛姿态,水墨面容。
她说:“谢谢你。”
这里可以明确的是,两人至此再没有其他故事,只有个谣传:许多年后,一位名噪江南的美人爱上了传闻中的江湖魔头,有过三问:“公子纵然风姿卓绝,普天之下怕也难找一人相匹,只是公子这样,却显得寂寞。”她的眼角绽出一丝细小的倦意,“高处不胜寒……找个人陪你不好吗?”
一双了无波澜的深瞳之中流光乍现,仿若有银蛇游过。对方长眸轻轻眯起,轻描淡写地浮现一层戏谑古怪的笑意,“怎么,你竟不知道我成过亲?”
对方如遭遇蛇咬,神色中先有不信,而后顿生不甘:“原来……原来是我来得晚。”美人的一副花容月貌,两腔清秋愁怨,再凝不起惺惺深情,她紧咬绯红下唇沉声问:“那公子爱她吗?她……现今又如何了?”
生怕,前人有大好风华,锦瑟流年中不经意印下了足迹,任谁也覆盖不了;生怕,发现无心无爱之人原来是有心有爱的,却无论如何都不是留给了自己。
美人痴痴地愁虑着,却不想君承欢突然大笑了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他是想起了那人什么有趣的回忆,还是纯粹在笑美人问得太蠢,笑罢,他一敛倨傲神情,淡淡说一句:
“她么,大概是死了。”
缘轻、缘重,江湖再会,然并没有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