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番二·一世长安(1 / 1)
新蝉聒噪,又到入夏的季节了,尚泱摇着扇子沿荷塘慢吞吞地走,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他刚从司城府上出来,便瞧这红花碧叶的一大片熙攘,见过司城儴的压抑心情才难得放松了一些。
日头正旺,将他晒得七荤八素,心里开始起了埋怨鳞托那小子,说什么想在医术上精进精进,二话不说背起包袱就走江湖去了,一走就是两年,完全置他这个主子于不顾!果真养了个白眼狼……
正想得气紧,迎面走来两名年轻女子,香风拂过,其中一名冲他腼腆一笑,尚泱觉得有点眼熟,看衣着样貌应该是哪个小户人家的小姐,可惜头昏脑热一时想不起来,便出于本能回了一笑,双方点头而过。
没走几步,背后传来她们窃窃交谈:“方才的莫不是太常卿府上的汤三少爷?”
“可不是吗,一定又来探望司城大人……”
“算起来,司城府上的公子死了已有两三个年头,这汤少爷与他交情甚笃,到现在还常来慰藉司城大人,真是重情重义……”
声音远了去,尚泱搔了搔后脑勺,叹一口气继续走。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韶华死了,可在他这里,韶华只能算是“失踪”,只是两年多没露面而已,怎么口口声声就说人已经没了?他不信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少爷会连句交代都没有就死了,因此这两年来一直在四处打探韶华的消息,方才去司城府上,也是为的这件事。
脑子里正自考量,尚泱的脚朝西市的方向挪去,穿过西市最繁华的街口,进了最人声鼎沸的酒楼,他对里头候着的小厮低声说了句什么,就被引上了二楼,楼上一人慵懒地冲他招了招手,这烟眉横扫的美人儿正是“薄风玉酿七娘子”施玉琼。
施七娘慢条斯理地绽出个笑来,“许久不见,尚泱少爷的气色大不如前啊。”说着翻手捞袖便倒了一杯酒给他。尚泱苦笑道:“这不是忙嘛,好不容易抽空来饮一杯,什么气色都补回来了。”
施七娘又笑:“可别拍那些客套的马屁,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你犯不着搪塞我,是不是有了韶华的消息?”
尚泱揉着眉心,有些疲倦,“要说有,长久以来乱七八糟的线索什么时候断过?可查到今天都没一个确切的,我甚至有些怀疑,他若是活着,是不是故意躲我们?否则凭司城家和汤家偌多人手,连‘龙门’都出动了,怎么会找不到呢?在我看来,别说两年了,哪怕‘失踪’五十年,没见到尸首,就算不得‘死’。”他皱着眉头,喃喃又道:“何况,还有个人也一直在找他……”
“你是说她呀……”施七娘秀眉略抬,想到那人,不禁有些感慨,“大半年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模样变了许多,来找我问韶华的事。说来也是可笑,当年韶华流连西市人尽皆知,我却从没看明白过他是个怎样的人,她来了,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她的,她听了倒似乎并不失望,说是来道个别,当晚就走了。”
“她就没说去哪儿?”
“没说,我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去哪里都没关系,上穷碧落下黄泉……找不到人,誓不罢休了。”她施七娘自诩识人无数,在这繁芜红尘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什么薄情寡义亦或是生死契阔的故事都见得多了,可唯独那双执意入骨的眼,至今萦绕于心。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起身到窗边搬了盆东西给尚泱,尚泱一愣,“兰花?”
“这盆笑蝶兰是当初韶华寄放在我这里的,说是等开了花就交给你,还说什么不许耍赖。我是不晓得其中缘由,这便不负所托交你手里了,你好生照看着。”她不擅长打理花花草草,好不容易养到今年才开出花来。
尚泱接到手,这才恍惚想起是有这么回事,一时间五味具杂。
事情还得从韶华刚看上那丫头时说起,自从起了那门心思,韶华倒也坦然得很,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吉日,抱着一株花苗就去知会她了。说是知会,是因为自信满满的韶华少爷根本就没想过被拒绝的可能,因此当对方斩钉截铁地说出“我不要”这三个字的时候,韶华是彻头彻尾地愣住了。
他呆呆地抱着花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要?你为什么不要?”
“我不会种啊,你送的这什么笑蝴蝶还是笑蜜蜂的花,我肯定会种死的。”笑笑摊着手,有些窘迫地看着他,“何况是表心意的东西,那更是万万不能乱收了。”
“你……这……等等,让少爷我想想,你的意思是你非但不收这花,还瞧不上我?”他难以置信地点着自己的鼻子,机敏如他者,居然愣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少爷我长得不够好看?还是身家配不上你?你不晓得全长安城里头哭着抢着想嫁给我的姑娘有多少个?”
笑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点头说:“我晓得呀!”又道:“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如将这花送给她们去,准比给了我好上许多。”
“我干嘛给她们!我又不会平白给人送东西。”韶华有些气急,腮帮子鼓鼓的像只河豚鱼,“你快拿着,养死养活都随你。”
笑笑觉得他莫名其妙,拧眉道:“话可不是这么说,再怎样也是花钱买的,人家辛辛苦苦育一盆好花也不容易,你心血来潮就给买了,转手就给送了,这一进一出的银子兴许就是寻常人家大半个月的口粮,你一个不知柴米贵的大少爷怎么就尽挑没谱的事情做?要是被你爹知道了……”
“住口。”
哎?笑笑一呆,见他面色不善,这才发觉自己说得过了。韶华将花放了下来,收起了一贯玩世不恭的表情,认真注视她说:“先得说清楚了,少爷我一不偷二不抢,钱是自己挣的,苗是亲自挑的,送过来无非觉得花名衬你,至于开不开得出来就不能担保了。我就是来告诉你,本少爷喜欢你,不关别的什么事。”
他这一番话说得格外坦诚,倒是将笑笑慑住,她呆了呆,苦思冥想,然后又是低落又是愧疚,“噢,对不起啊,韶华……”
韶华脸色一苦,有点儿伤心,正要说话,却忽觉颊边一暖,他整个人硬住了,一双琉璃也似的眼睛睁得老大,似乎不敢相信她做了什么。
这丫头亲他做什么?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眉开眼笑,立马“吧唧”一口亲了回去。
笑笑惊跳起来,一脚把他踹开,捂着脸骂道:“你、你你怎么回事?”
“我怎么回事?我不是都说了喜欢你,怎么了。”他龇牙咧嘴地揉着肚子,这丫头是不是真傻的啊,这么温柔无害地自己送上门来,他不抓紧机会好好亲上一口,难道还要鞠三个躬谢谢她啊,当他是柳下惠不成?
她的脸无故红了,好不容易找回理智,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只是觉得很对你不起,我方才说得太过了,何况你待我真的挺好,总带我吃又带我玩,我还欠你的钱……想想你着实可怜。姓陆的曾跟我说他失恋伤心时,花街一个美人姐姐的吻能令他苦痛全消,那什么,我此时身上没有钱还你,只好这般补偿一下……”
韶华脸都白了,整个人晃了晃,“你……你气得我头疼。”
“哎,唉!你可千万别哭啊……不是有句话叫‘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韶华眼圈红红像只兔子,怒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谁催着你还钱了?我就是觉得憋屈!你这呆头呆脑的蠢丫头,知不知道少爷有多好,糟蹋别人一番好心是要遭报应的!你倒是说说看,我有哪一点让你看不上,你喜欢我一下会死啊?”
笑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轻语:“可我不喜欢你啊……”
韶华一怔,闹得更欢了。
这戏剧性的一幕,正巧落在路过的汤尚泱眼里,当场就哈哈嘲笑了一番,“唷,我是不是来得不巧?怎么瞧见有人拿着棵葱头诉衷肠啊……”
韶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尚泱你识不识货,这是兰花,一株够买你府上三个丫鬟了。”
笑笑此时却呆呆在想,尚泱少爷倒是无愧万事通的名号,到处凑热闹,合该这么个岁数了也没讨媳妇,原来是把心思都用到挖八卦上去了。
尚泱摇着扇子看好戏,大言不惭道:“不懂、不懂,我在想等它开出花来是猴年马月?你若是能在开花前追到了这丫头,我就将这棵葱给吃下去。”
“行,一言为定,到时你可别耍赖。”
轻言的赌约,尚泱当时并没放在心上,而这株笑蝶兰作为赌注则被韶华交托给了施七娘,直到如今花开烂漫,睹物思人,才觉得感慨良多。
施七娘摆了摆手,似是想将压抑的气氛驱散些,笑道:“嗐,不说这样了,倒是你那个小跟班的事情,最近可有听说?”
“鳞托?他怎么了?”尚泱心头疑惑,近来只顾着找韶华,倒是真没在意,鳞托他是个机灵的,相信不会有什么大事。
“前些日子有一位老酒客来拜访我,我也是无意中听他提起,说是江南世家来了一位‘神医’将‘桦公子’的腿治好了,这‘神医’如今名声在外医术厉害得很,被江南一带的人称为‘活菩萨’,我听那形容,说得正是鳞托。”
“你说的‘桦公子’是不是江南世家那群里头的瘫子?”尚泱没好气地摇了摇扇子,“他不是生下来就瘫了,当年被御医看过都说好不了吗?”
“正是因为治好了,才显得那‘神医’有本事,看来鳞托走了这两年没有白费。”
尚泱叹了一声,“是了是了,他倒是成气候了,苦了我如今连个倒茶的人都没有,明天就让管家去再买个有眼力见的小厮回来。”
施七娘替他又斟满一杯,两人双双望着窗外的车来人往,听那马铃叮当而过,冰糖葫芦串儿吆喝声起,一派长安太平景象。
“这长安城,变得寂寞了许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