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开塔(1 / 1)
第二天东方微泛晨色的时候,笑笑已经醒了。
虽是醒了,她并未起身,只睁眼张望头顶灰白的墙头,动也不动。身下躺的木板床又窄又硬,不甚舒坦,她却整晚睡得很沉,闭目浑噩如坠迷梦,说不清梦得是什么,在浅灰场景交织的混沌记忆里挣扎彷徨,醒来一背冷汗。
屋外传来许多人来回走动的声音,混杂了发音古怪的传令和交谈,往来车轮辘辘,迷迷糊糊听在耳里显得嘈杂而不真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黑衣侍卫端早点进来,看也不曾看她,悄声将东西放到桌上。
笑笑叫住他,倦倦地问:“外面在做什么?”
那人不答,垂手站着。笑笑坐起来,忽道:“你告不告诉我,我等下都会知道,再不回答,我就让你主子将你的喉咙剐下来泡酒。”
那人递过来一眼,依旧木一样的脸,“大人嘱咐过,外头酷热,小姐还是在屋里安心休息为好,等卑都多的人将坑中乱石挖开,再来请示小姐。”
“呸,来了现成的苦力,他倒是会利用得很。”笑笑拧眉一哂,罢了想到青和果真与卑都多合谋,不由心生无力,挥手道:“知道了……你出去吧。”黑衣侍卫默然退下。
小窗攀附微光,白亮而刺目,笑笑自己将早点端好了位置,掰碎面饼泡进米汤里,瞅着小块的面饼渐渐软化下去,抬起筷头戳了戳,忽然顿住了动作。
她惶惶地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板凳,这才意识到韶华已经走了。
昨夜说过那些话之后,她没敢再看那双眼睛,生怕只一眼,所有的防线就要崩塌不存,久久的无人出声,她感觉头顶一软,被轻轻揉了一下,仅一下,安静而寂寥。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再抬眼时,面前已经空无一人了。
没有道别,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走了而已——司城韶华最后的傲气,决然至此。
嘈杂远去,时间顷刻间凝了一拍——
她像是直到今早才找回丢失的魂,松开手中的筷子,不留神其中一根顺着桌面轱辘滚了个圈,啪地落在地上,滚满了灰。
原来,不是非要多么痛彻心扉的诀别才难以分开,而是当一个人的存在已成为某种习惯,穿衣的时候、喝水的时候、吃饭的时候都理所当然地在身边,直到有一天忽然消失了,才体会出蚀骨难熬的失落来。
她弄丢过许多东西,这一次,大概是把自己也弄丢了吧。
静下来的时候,将这几年前后发生的事仔细想了一遍,又有些庆幸:青和与君承欢没有阻止韶华的离去,甚至还遣了人护送他,毕竟是司城府上的少爷,卖个人情总比欠下条命来得划算……她庆幸,从今往后至少他能好好的,无病无灾。
那曾经坐在婆娑柳影中得意微笑的人,风神秀异的模样,她始终记得。
此生都记得。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笑笑整个人魂不守舍地呆在屋里,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更多时候则托腮坐在门口看人们继续搬运巨石,运石的人来来回回经过了数十遍,她的视线却不知道对焦在何处,有些怔怔。
浑噩到第六日,卑都多带了浩浩荡荡一队人前来请她,说是“西泽垄”中乱石已搬得七七八八,需她移步前往找寻入口。较之先前,他态度分外客气,准是青和许了他不少好处,笑笑不悦地翻一记白眼,当下不愿多搭理他,圈了手施施然来到了“神仙坑”。
“神仙坑”里布满了守卫,许多是青和的黑衣侍卫,其余则是卑都多的人,负责挖掘搬运的村民们被轮流看守着,三五成群地进行零星的清理工作,笑笑虽已见过一次坑中奇景,但今日再看还是深深震撼折服。
她吃力地仰视这些恢弘岩雕,玄天十二君法相庄严垂眸凝世,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同巍峨高山盖在所有人身上,青和也好、君承欢也好、她也好,都仿佛不过尘世的小小蚍蜉,落在凡俗间,生在慈悲间,朝生暮死。
卑都多将她领到了其中四位天君塑像前,这四座塑像底基被凿开,挖出块巨大的石梁连成一气,下端则是整面凹凸有致的立体岩壁,其上覆有一层色泽厚重的颜料,绘得是精巧绚烂的九色壁画,剥掉颜料之后才□□出了其下面的大致面貌:是一排通体珊瑚色的浮雕玉壁。
说是玉壁也不十分贴切,其形状似塔上的拱形门,凑近了看类似于又高又厚的药玉屏,每一扇中还能看出浅色絮状物,整体呈半透明。
笑笑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摸了一遍,只觉得入手冰凉湿滑,竟说不出来是什么材质的东西,她转过头来问卑都多:“你们是怎么发现下面这些东西的?”
卑都多抬起随身刀柄狠狠地敲击屏障,连个印子都没能留下,他啐了一口道:“王庭中的那名术士有些本事,据说他师傅曾是个隐逸半仙,机缘之下结识了当年龟兹国的鸠摩罗什三藏法师,法师深究妙义,负笈东来,其法大乘而救渡众生,先后译《摩诃般若释论》、《妙法莲华经》、《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等论共七十四部,计三百八十四卷,此人到长安后更被尊为国师,实是大辩之才。”
又道:“两人一见如故,在菩提之下论法二十七日,得法师赠书一十三卷,其中便有一卷山海名录,记载了东土向西一脉的神奇宝地,标识坐势尽数详实,半仙死后,此卷自然传入弟子手中,可以说这就是那术士与‘西泽垄’的渊源。我们得了指示前来挖掘,果然有此发现。”
卑都多艰难拗口地才把事情交代清楚,笑笑却已经哈哈大笑了起来:“驴脑袋!简直胡说八道,鸠摩罗什法师圆寂了早有百多年,除非他师傅是个什么长生不老的老妖怪,否则怎会跟化了舍利的先人结下渊源?你们的可罕倒好哄骗得很!”
她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不以为然的态度激怒了卑都多,卑都多眼色一狠突然伸手朝她脖子掐来,笑笑不闪不避,狭促中颇有些故意的念头——韶华一走,她心里难过,对待不顺眼的人也就愈发地无所顾忌了。
不过显然这一手没能顺利碰到她,就已经被斜伸出的擒拿阻住了,卑都多瞪着横插一杠的青和,愤懑出声:“小丫头说话没个分寸,贺大人你什么意思?”
青和神色寡淡,“舍妹年少冲动,多有得罪之处,还望都护海涵。”话虽如此,他手劲丝毫不松,摆明了要护短。
卑都多哼了一声挣开,冷道:“她最好是能如你所说打得开此塔,既然我们开好了道,你们负责进去领路,按约定的,里面财宝七成归我,事后随我回去禀告可罕请封我为大都护。哼,要让我知道你们耍什么花样,就一个也别想走。”
“咳咳……贺某一向说话算数。”
“那就好。”卑都多这才有些得色,皮笑肉不笑地转过来道:“既然同是一条船上的人,有财大家一起发,姑娘还是上点儿心吧,莫要不识抬举,翻了船,对你我都没好处。”
笑笑看都懒得再看他,瑰艳唇角高高翘起,不知嘲得是他人还是自己——金银财宝也好、光辉前程也罢,在他们眼中她不过就是把钥匙,一把能够开启未知的钥匙。
诸佛塔下究竟有何秘密,就让世人看看罢!
扬手抖开的红绸如一袭飞霞横跨玉璧,笑笑借力飞身而起,她双臂大开轻如灵鹞,足尖啪啪疾点整个人就顺了壁沿直往上掠,卑都多和青和等人抬头吃力地仰视她,发觉但凡被她踩到的浮雕图案,都难以察觉地偏移了一小寸。
此步法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暗含某种规律,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蜻蜓点水的步法之下,原本不动如山的绯红玉璧渐渐发生了变化,所刻飞鸟鱼虫之类的诸多死物像是刹那间被赋予了生命,一个个昂首张颚着要呼之欲出。
“看,墙上的图案动了!”卑都多兴奋得双目骤亮,在他看来这块阻壁即将开启的是关乎他前程的大门,此时此刻就在眼前,寸寸变化、节节败退,终将大开。
头顶上的红影已越来越快,无风而动的红绸舞得密不透风,如同张开了一张巨大蛛网,笑笑手上凝成一诀朝壁上按去,全神贯入源源真力,她在心中默念出心法,刹那间觉得五感皆被封闭起来只剩掌上滚烫的触感,想不到全身的真力流转在指尖会有这样清晰的回路,好像可以感应每根血脉的跳动。
五灵童子说过,“炎景”不是人世该有的力量,不到时候不会打开。
因此他留下了这段心法,也正因此……她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有传言说《穹飞经》中的至高武学修的是一段往生,续骨续命,渡心渡念,她却知道,那不过就是一段心法罢了,与生死无关。
骨节疼痛像要胀裂开,笑笑死死地按着玉璧正中继续施力,豆大的汗珠顿时从额角滚落下来,她另外一手迅速变换几个莲决,依次拍落其中四座兽首,露出岩槽中四方小臂那么粗的石环来。
“你们还愣着干嘛,帮忙。”她话音刚落,卑都多与青和二人飞身上去拉石环,两人武功修为超乎寻常,想不到要拉动这些石环颇为吃力。
卑都多当场爆喝一声须发皆张,“他奶奶的都是杵着死人不成,快来推啊!”他一声令下,手下的人赶紧上来帮忙,一群人呼喝着同时运足功力与巨壁抗衡,顿时热气流转,飞沙走石,连周围的小座塑像都经不住这股内力撕扯而纷纷碎裂开。
终于听到隆隆声响,整块玉璧往后陷退了几寸,所有人的脚下开始摇晃起来,起初还只是轻微不稳,很快便如有万马千军纷沓而过震动得厉害,不少雕像开始崩塌落下,有人被砸得满头是血连连惨叫,其他人见了不由地往后退去。
被看押的村民惊惧地指着头顶上那十二座巨雕呀呀乱叫,大概觉得冲撞了神灵定要遭报应,又慌又怕之下纷纷开始反抗逃窜,巨石声、惊叫声、兵刃出鞘声乱成一片,场面顿时失控。地面震荡得越来越剧烈,在撕人耳膜的断裂声中,玄天十二君的雕像轰然炸开,头脸尽碎成块地砸落,呆在下方的人们呜呼哀哉,一时间推推攘攘躲避不及。
就在众人哀嚎一片之时,有一人飘然落在了人群里,神情自若,衣不沾灰,来者当然是君承欢。君承欢只对“炎景”本身感兴趣,对进塔的过程并不上心,因此姗姗来迟,想不到一来就见到了这样混乱的场面。
他轻松避过落石,目光已经敏锐地盯住了高处的笑笑——不知是不是受到心法影响,此时的她神智混乱,周身笼着一团不正常的黑气,飘浮在半空迟迟不落下。
她脸色惨白冰冷,眼角却充血通红,口中正无声地念叨着什么,高高地俯视脚下蝼蚁般逃窜的人们,突然仰面大笑:“哈哈哈!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宝藏,你们跑什么?‘炎景’的一切都在里面,现在门已大开,你们想要什么,自己去取啊!为什么要逃跑,懦夫……哈哈……”笑声顷刻被隆隆震响掩盖。
君承欢掠身上去,未及触碰到她,就发现那团黑气乃是内力所化,源源不断自她体内涌出,形成了一个密实的包围,既冷且利,竟不允许任何人亲近半分。
据他所知,笑笑的武功路数虽奇,内力却一向差得很,什么时候有这等修为?难道这也是“炎景”带来的变化?非但内力,她的面貌还似乎有些不同,恍惚叠了眉眼类似的两张脸,一张稚嫩脆弱,另一张却瑰艳犀利,明明熟悉的五官,此时显得十分陌生,令君承欢一瞬间脑中有个念头:两者都是她,是她的过去与现在,如此颠倒错乱。
然而,一个人怎么可能存在两次人生,真是荒唐……君承欢越想越疑,竟不怒反笑了:“有趣丫头。”他将自身也罩入内力加护之中,刚定好心神,就见绯红玉璧失血般褪去色泽,其上隐现出一段形状复杂难辨的金色文字,几度流转,最后如金锁链般盘踞在壁面之上,将玉璧逐寸绞得粉碎。
玉璧连同十二君像轰然天塌,惨呼迭起,坑中死伤无数,就算是不动如山的青和身处此境也不免气血激荡,扶着残垣朝天嘶声喝道:“你——贺楼蓝!”
不错,她是贺楼蓝,生于此间,今时今日,或许是带他们来找宝藏,也有可能是带所有人陪葬。
地面连层断裂,漫天烟尘冲起十来丈高,深坑中轰然回响,恰如山之巨人砸地而倒。诸佛塔开,整整往下塌陷了一层,过了很久、很久才平息下来,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