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鱼鳞巷(1 / 1)
第二天大早,客栈门口的小伙计早早就将马牵了出来,见到笑笑伸着懒腰下楼,急忙将行李接过套上马背,热情道:“客官您瞧,这马都给您喂结实了,腿脚都是劲儿,跑上一整天没问题……”
笑笑呼哈打个哈欠,随手打赏了,便坐下来跟君承欢一起吃早点。
没一会儿,韶华从楼上下来,他今日穿了浅葱俊鹘纹胡服,腰配瓷松圆扣带,一把契花掐金小匕首更是锃锃亮,看起来十分潇洒俊秀。只是大少爷的脸色不是很好,扫过两人一眼也没搭理的心思,早饭更是看都不看一眼,想来是昨晚一事令他少爷脾气上来了,笑笑自然不会傻到自讨没趣。
三人骑马出城,一路都闷声不响,有些异常枯燥。
伏颡城外人头攒动,朝西就是边陲官道,虽然沿途多是戈壁荒山,但好在往来的商旅很多,何况有地图在君承欢手上,笑笑并不是很担忧。
这时身后人群里传来了呼天抢地的哭喊声,有人奔上来直直扑倒在了韶华的马前。
韶华被吓一跳,急忙呿马停住,只见是个穷酸老叫花子跪在了地上拼命磕头。这老叫花子自然就是老于蔡,此时他跑得破鞋都掉了,披头散发满头是血的模样愈发狼狈,张口哭喊道:“求大贵人等等小老儿,听一听小老儿的难处!救人一命啊,大贵人!”
他哭得伤心万分,可惜韶华却不认识他,一头雾水问:“你是谁?”又见他浑身伤痕累累的鼻涕眼泪一大把,竟像是刚被人打过,甚是凄惨。
“大贵人,我知道您是出手阔绰的活菩萨!前些日子您好心施了小老儿一锭银,是我该死,心术不正惹了祸事啊!求您发发善心,救救我那闺女……救救她吧活菩萨!”
“等等、唉,你先别忙着拜我,什么活菩萨呸呸呸!有什么事你慢慢说。”韶华跃下马来,将老于蔡搀到一边,这才听他讲起缘由。
原来那日老于蔡得了韶华给的碎银后,高兴得忘乎所以便跑去买酒喝,从酒肆出来的路上,见一个蓝裙编发的姑娘从巷口拐出来,不由大喜,躲在墙边朝她偷偷挥手:“江儿!快来江儿!”
“干爹爹,你在这里做什么?”女子走上前来。
原来这名叫江儿的年轻女子,是老于蔡早年在江边捡到的孩子,当年家乡遭难,流离失所的人很多,江儿从小跟着他四处求生,来到伏颡城后,老于蔡想她不能跟着自己受苦,便求城中一户比较殷实的人家收留了她,江儿长得伶俐乖巧,长大后很得那家夫人喜爱,吃穿用度不曾怠慢,有时还能偷偷接济老于蔡,令他感觉十分欣慰。只是总不能让她有个当乞丐的干爹,说出去惹人家看不起,老于蔡平素不会当街叫她,今次是例外。
他掏出一大串铜钱塞进江儿手中,咧嘴笑道:“这些钱你先收着。”
江儿一看是这么多,跺脚恼怒道:“干爹爹你又去偷!”
“呿,你小声些!这可真不是偷的,是你干爹爹我遇上了大好人,你可收好了。”老于蔡搓着手,心道若是能偷成,岂不是发了大财!
江儿半信半疑将钱收了,转念想不如替他买件新衣裳再送回来,也好过平白买酒喝掉了,便叮嘱他一番后急着赶回去干活,留老于蔡甩着手独自在街上晃荡。
撞了好运的老于蔡十分开心,又开始手痒,瞅着一个寻常打扮的商人下手,岂料这次撞了大祸,非但被人当场捉住一顿好打,还说要剁他一只手才解恨。
他抱着韶华的腿嚎啕大哭:“怪也怪小老儿我是个贪生怕死的,否则剁一只手就剁去吧!偏生我那江儿听说了,急的走投无路之下竟偷了自家夫人的首饰来赎我……被人发现,赶出了门,说她忘恩负义要将她卖给‘油脚儿’呐!”
韶华瞪大了眼一脸茫然。“‘油脚儿’,那是什么东西?”
“塞外有种行游的商队,会将各种被人抛弃拐卖的男女老少带走,从一个城到另一个城进行兜售,交易谈成便生死有命,这种商队往来行程极快,所以被称为‘油脚儿’……”笑笑叹了口气,“相当于你们中土人所说的‘人贩子’。”
老于蔡一听“人贩子”三个字,哀号道:“我可怜的江儿啊,好端端的姑娘被我这老骨头害了……”
韶华看他这么凄惨,眼泪鼻涕全蹭在了自己这双乌墨描金小羊羔靴上了,急忙抽回了腿将他扶起来。“老爷子你别哭了,如此说来也是掏钱能解决的事,我替你将人要回来就成了。”
笑笑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我们家少爷有的是钱,定能将人找回来的!”韶华听了她言不由衷的恭维,嘴巴一撇有些忿忿。
话虽如此……
两人巴巴地看着君承欢,蓝州地图在君某人手里,若他一句不救,两人免不得跟着他走。
君承欢哼一声:“司城少爷宅心仁厚,路遇不平事,自然要出手相助。”
他说话阴阳怪气,眼尾邪飞简直抖得下三斤冰渣子来,要笑不笑的表情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嘲讽之意。只是老于蔡此时听了如沐春风,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几个响头连连磕下去,“多谢……多谢大好人!多谢活菩萨啊!”
老于蔡一个劲地冲着三人磕头,韶华与笑笑都避开不受,偏偏君承欢傲然立着任他跪拜,听着一声声“活菩萨”冷笑更甚,最后下巴一抬,说:“走吧,看看去。”
******
依照老于蔡的形容,这支“油脚儿”的人数并不多,昨日下午就已经出城去了。
当时老于蔡四处求钱救女,等回来的时候哪里还找得到人?也难怪他会这么绝望了。不过好在韶华少爷非但是个有钱人,还是个特别有钱的人,一手一锭金地打听之下,很快就寻到了他们的去向,这样看来老于蔡真没求错人。
“我问到这批人是朝菠绮城去了,菠绮是邻国沿漠中绿洲而建的小城,城中人皆精商,贯以贩卖波斯奴出名,他们载人载物的脚程不会特别快,照这速度今晚咱们就能赶上把人要回来。”韶华给老于蔡买了匹马,四人沿着“油脚儿”的去向追,一路马不停蹄,果然黄昏时分赶到了菠绮城中。
城中市集繁华,人来车往有许多高鼻金发的波斯人,沿边还有十来个露脐妙女郎在欢舞卖艺,驼铃叮当、胡语不绝,比起擦肩而过的那些个或山匪打扮、或海盗模样的人,韶华一众倒也不算特别扎眼。
他注意到街上走过的中原商人多数穿的很富贵,觉得有些奇怪,笑笑说:“中土的货物在这里非常受欢迎,绫罗彩碟皆可值千金……何况盛传菠绮有淘金丘,金沙易物是常事。”
眼见韶华又要用抛金豆广撒网的招数,她急忙拦住,“等等,在这里不用问,菠绮能买卖人口的地方应该只有一处——叫鱼鳞巷。”
鱼鳞巷其实并不是一条巷子,而是指名为鱼眼巷深处一家偌大的酒坊。这家酒坊格局十分怪异,从外型上来看有些像圆形土楼,多环圆楼外高内低,各环之间天井相隔以廊道相通,不知何故,这家酒坊的酒并不是深藏地窖,反而以朱色大缸高高悬挂在天井之中,数百缸的酒在头顶上醇香四溢,单是吸一口空气就要醉了。
当然,更为神奇之处还在于天井之中架起的那一座吊脚高楼,楼上方台长宽皆有九丈九,金漆覆地,耀眼不可逼视,入夜之后,台上火把通明,台下人头攒动,五湖四海的音律和语言汇聚一堂,成了名符其实的群魔乱舞之象。
“这哪里是‘鱼鳞’……根本就是‘蛇鳞’吧?”韶华没好气地看着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头如斗大。
“鱼鳞巷表面看来是卖酒,亥时之后做的却是卖人的生意。你瞧下面这些,都是各地赶来的人贩和口味猎奇的富商,只要你掏得出钱,从鱼鳞巷买人是最方便不过。”笑笑托腮往下张望,纱巾蒙了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来,她对老于蔡说:“我猜你那江儿也会同其他人一样,被打扮一番后带到台上,价高者得。”
老于蔡听了大急:“这怎么成!来这里的想必全是些不正不经的歹人,可怜我的江儿……她是个性子倔的,若真是、若真被人给……嗳,恐怕她要寻死啊!”
“老爷子你别担心,这么多人要找你的江儿太不容易,咱们可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还不如等她到了台上,有我家狭义心肠的少爷替你将她赎回来,岂不是方便许多?”笑笑搂住韶华的肩拍了拍,暗示这位可是大金主。
大金主自然要有大金主的样子,哄骗着他去换了身衣服,他果然乖乖去了,不一会儿从屋里出来,“怎么样?”他得意洋洋地伸长了手,把宽大的袖子甩来甩去。深红的底色映着上面金线纵横盘绣出来的牡丹花纹,亮堂堂地差点照瞎人的眼,外加上此时的表情,简直像花枝招展的翘尾巴孔雀。
众人被他这一身行头惊呆了,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笑笑上下打量他一番后挑起了眉毛,张口道:“你没毛病吧?”
“什么啊,不好看吗?”他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笑笑挪揄道:“听说在这里连北漠极远之地的白发羽人都能买到……嘻嘻,少爷要不要顺道也买个稀罕美人儿回去?”
韶华叉腰睨了她一眼,脱下衣服扔在地上。“要,本少爷非但要买,还要买个最贵、最稀罕、最绝世貌美的回去!”说罢气鼓鼓地一甩袖子下了楼,往人群里挤去了。
笑笑“咦”了一声:“他到底在生什么气啊……”
君承欢眼角一舒,道:“司城少爷大概是明白‘牛嚼牡丹,不解风雅’的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