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炎景(1 / 1)
七月十五,长安城。
正值盂兰盆节,各家各户都在送祖,沿路的店铺都早早关了门,每条河道里也已经放满了水灯,莲花瓣状明明灭灭,漾得有些微甜浓郁的气息在里面。有说,水下阴黑神秘,是鬼魂沉沦之处,但看这波光粼粼,却显得分外凄美了。
慢慢地,从长街晦暗中走出一个人影,那人影在街头稀稀落落的行人之中显得格外唐突,朝服加身,步伐不疾不徐如在无人之境,引得偶有人擦肩而过也频频回顾。近了,才发现来人竟然是端亲王。
夜深露重,他身上已经拢了微薄的湿意,愈发衬得人静如水,双鬓墨发整齐上拢,两颊削出清俊的下颚线条,在夜色里肃气逼人,只是唯独那唇角微微紧抿,显得有些清冷了。
真是奇怪,前些日子宫中传召各路王侯入宫后,便一直没见有人从宫里出来,如今他一不坐轿二不骑马,身边没见跟任何随行侍卫,却是独自慢慢走回来的。
到了府邸,门口守卫见了他也是诧异万分,连忙行礼,“殿下回来了。”
他站立片刻朝身后空寂无人之处看,那样子似乎在等什么人,又或者迟疑着些什么。几名守卫跪得生疑,他略有沉吟,最终不发一话大步跨过门槛进去了。
府上青莲石板廊刚被下人打水冲刷过,湿漉漉还能映照出人影,檐上唯亮几盏灯火而已。即便亲王府一贯冷清,今夜也静谧得不同往日。院中凌霄花开正好,裹一股淡淡青子气味沁人心脾,令他原本满脑杂绪略往下沉了一沉,踟蹰一番后,绕过中庭径自走向了书房。
守在书房廊头的是两名小婢,穿着玫红薄纱裙子犹似两只小妖,其中一个正自捻了根香头点灯,另一个垫脚替她扶着,两人轻声嘻笑着也不知在谈论什么,直起身才发现端王回来了,惊得连忙抖落香灰见礼。
“见过殿下。”
他不喜不怒应了声,正要往屋子里走,却骤然停住。“屋里是谁?”
看那莹莹橘色灯火,果然是有人!他的书房,明明严令过任何人都不得擅入的。
两个婢女面上失色,正要小心答话,他却已经大约猜到,广袖一挥进了屋子。
果然是她——也只有她敢这样无视府上的规矩罢了。案前,背对着他的一袭红衣今次显得有些黯淡,如果这样一直不动,恍若成了个从未存在过的剪影,亦真亦幻起来。
他突然觉得奇异,觉得眼前这副小小的骨架支撑下的不是原本的那个人,一丝一毫都似熟识,其实却满是未知,看得人暗暗心惊却又要沉陷进去。“笑笑?”
可这些似乎又是错觉,她已经转过身来见是他,面上闪烁过好几个神色,飞快漾起嘴角:
“你回来啦?”
他深感落空,脸上却柔和,也不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只走上来道:“你在等我?”
她垂了脸并不着急回答,而是专注地抚摩手上的一本书,这本书是方才刚从书架上抽取下来,《孙子兵法》谋攻篇的手抄本。她随手翻着,神色无异,只怔怔出神。
想起月初,在公主的车队里见到他,回头与韶华闹得个不欢而散就急急跑回来了,却没想连他的面都没见上,陆随亦是嘱咐了几声也跑得无影无踪,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来他径直入了宫去,一住就是十多日,今次才终于照面。
“听说宫中没有留王公大臣过夜的规矩。”她望着他一身朝服未褪,隐隐捕捉到他眉间一丝倦意。“他们猜宫里约摸是出事了,说你一时不会回来,让我乖乖在家里等。但我觉得你今天大概会回来,所以就来了。”
“你的直觉总是出奇得准。”这话说得淡凉,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这种语气会出自自己口中,但心中紧缠着的事又硬生生将情绪逼迫上脸。
笑笑看出其中的失常,今夜却也不惊不闹,像是突然转了心性,一双妩媚大眼定神望着他,看得人简直要慌了神。若是陆随在此,他一定会怀疑这两人被什么鬼怪上了身,才会变得一个阴沉莫测,一个妖异诡谲,彼此各怀心事一触即发。
橘红的灯火在墙上跳跃了两下,“噗”地窜起一个细小火星子。
最后还是笑笑先叹了口气,阖起书说话了:“我常常在想,你的耐心真是好得出奇,分明一早就有各种问题来问我,为什么能憋这么久?我想想啊……到底有多久,从上次洞穴中起,还是在尸丑国的时候?抑或更早些,从第一次见面时?”
“你若是不想说,想必别人怎么逼都没用。”
“那你想知道什么?想问我是什么人,从哪来到哪去……无非就是这些?”
她挑衅般地,微微在笑。他看了更觉闷燥,突地一步跨上来离她极近,黑色锦缎朝服之下显得气势迫人。“我只想知道,‘炎景’是不是在你那儿?”
笑笑身子剧震,猛地往后一退,却跌入他的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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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他,似乎不再是那个自己所认识的李邺。
原本和煦淡雅的样子全都不见,换之是骨子里透出来不容置疑的威势。或者,这种威势对其他人而言一直都在的,只有她刻意忽略了——以为此人跟自己记忆中的青和是相像的……
被他突然欺近的压力欺得无所适从,耳边更是萦绕着“炎景”二字嗡嗡震得脑筋突跳。
他却不冷不热凑近:“或者,我该叫你‘炎景’更为合适?”
她飞掠过一眼,如遭蛇咬猛地往后退,腰撞倒了桌案上的青灯。热烫的灯油眼看要洒到她手上,端王已经快如疾电扶了上来,热油悉数落在他袖口上,沁入了银丝绣纹里。
见她煞白一张小脸,端王已经有了悔意。是否已经逼她太甚?明明知道这件事不问个清楚就一日不会安生,但眼下……怜字上了心头,他撑不住这副冷面,柔和下来,“没事吧?”
她却像只小兽生了警觉,躲开他投下的那片阴霾,拧眉不说话了。
端王无奈地笑了笑,做恶人,他果然不行。
“其实,要人不对你起疑倒也难了。”他负手在后,道:“早在营中时,翔翎说你是半路被程将军带回来的,他叫人追查你的身世却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加上救过杨三爷的巧合,本就身份可疑。”
“之后,我们涉入一连串的怪事中,看你的表现也绝不像寻常女子。你手中的‘水玉绸’是名闻天下的宝物,想来它不会毫无来由地为人所得,我命人按着这个线索去追查,得知它曾经是前朝国师封甲卫的惯用之物,而封甲卫此人自当年带兵深入蓝州寻找秘宝后就再无出现过,虽不知他是把命丢在了哪里,但凭此我已猜到——你跟蓝州必有关联。”
听到这里,笑笑终于剐了他一眼,微有不忿。“是又怎样?”
“若‘是’,你便有了大麻烦。”
所有人都在奇怪为何各路王公都在近日被召回京,殊不知宫中各方势力早已虬龙盘扎,非但皇帝有心退位一说闹得沸沸扬扬,更有各位龙子明里暗里的夺位之争愈演愈烈之势,形式一触即发。其中被传最盛的莫过于“炎景”会定天下之主的说法。
想到此,端王英眉紧锁。本来这种江湖传闻是不足予朝堂信服的,但他派人打探过这种传言在宫中盛起的源头,竟然是由内务府传出来的。非但如此,就在他要进一步深究下去的时候,连同他在内的各位王公大臣都被严令于宫中议事且不得离开半步!
“朝堂大乱,皇帝称病不朝,我等请求面圣也被悉数摒回。这种情况……不说有不合朝廷规矩,就是开国以来都没有过。”他微微摇头而叹,“却不想——都是因为你。”
笑笑银牙轻咬不吱一声。他垂眼低扫着案上青灯,翻了的灯已经灭了,只冒出袅袅的一丝长烟。又说:“被禁宫中第六日,皇上突然摆驾司天台,我等随驾而行却不得步入台门一步,一连三日,都没见他从观星台下来……真是奇怪,大家都在想,幸许皇上是在那高高台顶窥得天命了。”说着他自己也不禁自嘲地笑起来。
也就是他笑起来这个样子,让笑笑恍惚又要跌进去了。她突然开口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跟我所认识的一个故人很像……”
“这个人,是否额上有一枚柳叶刺青,唤名青和?”
“你见过他?”
他轻抬眉角沉吟道:“没有,但你曾不止一次提起,我就知你在寻找此人。”他心细如尘,怎么会连这点纠缠都看不出来。“我也不是没有猜测,你说的这个青和,跟人们口中描述的那司天台少监倒是十分相似的。早年听说有一名少年从事司天台少监职务,通玄术、知天命,才华足媲司天监,官拜正四品。”
端王踱了两步,朝窗外看了看后显得忧心忡忡,又说:“直至去年三月,司天监魏弦突然告老辞官,另一位少监也还乡守孝,此人便入主司天台成了主事,因为多次预料国之祸福,为百官所敬畏。此人从不参与朝堂政事,平素不下观星台,故而没多少人见过他的模样,我只知这人,唤名贺青。”
“贺青。”她睫毛明显地颤抖一下,“那便是他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必来寻。’贺楼氏,与我同根。”
再抬眼,她的眸子亮得惊人。“他是我的兄长。”
听闻这后半句,他竟没来由松了一口气。“兄长?”
“他虚长我几岁,我自然要唤他一声‘哥哥’。想不到……想不到他如今已是能只手遮天的大人物了,唉唉。”
“原来如此……我虽从未与他相交,但听旁人描述是十分有天赋和才华的,像这等纵观国运天命之人,历朝历代得天子宠信而有别于六部实属常事……只是不知他的权利竟达到了如此巅峰,能使天子下那样的诏文!”
听到“诏文”二字,笑笑的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想来端王所说的“大麻烦”就是这件事了。
果不其然,端王深看她一眼慢慢往下说,字字都令人心惊肉跳:“其中一句,‘天之炎火,或出西方,遁于地而游走于野,七年,渐行东方,降皇城生异祸、主鬼宿,乱乾坤而后诰天子命。’”这样的诏无疑平地惊雷,活脱脱佐证了江湖上对“炎景”的说法,将江湖之争端到朝堂之上而演变成了天下之争。
“蓝州与‘炎景’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是谁都知道的,而上面这段话来看,‘炎景’又不可能只是件死物,所以我推测,应该是指一个人。而这百里城池之内,鬼宿星——正指我王府坐向!”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有些细小且莫名的光芒在里面,似要直锁进她的灵魂深处去。“你的出现悉数吻合这些条件……我虽然不知背后具体情况如何,但他必然是要将全部的矛头指引到你的身上——我能想到这些,别人未必就想不到。你藏了怎样的秘密,我想这下所有人都好奇知道了。”
笑笑的表情变得生冷,甚至有些嘲讽:“世人大多这样,遇不寻常之物就视之谓‘妖’,怎知道这所谓的‘妖’作何感想!”
他听出话中的酸楚,摇了摇头:“‘炎景’之说流传已有百年,历朝历代都有不同的传言广布民间,具体到底是什么没人说得清楚,只说它的每次出现都会带来不同程度的浩劫。既然是贯穿百年之久,我想……至少不可能都是你——除非世间真有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倒也未必没有……想到那地底之中那个虚无缥缈的“东西”,那算不算是一种长生不死?她咬着唇涩然地笑了下。
“我不相信‘炎景’是凭一人之力就可以改天换命的东西,除非有什么东西是藏在更深处的,而你……大概就充当的是开启这种东西的锁钥。”
“真是精彩,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附着的是个什么怪物,你却已经想来剥开它的皮囊看个清楚了?只可惜,你们抓了我也没用,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给你们开这把锁。”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一切的根源在哪里,所以才要一门心思替他们找齐地图,想方设法回到蓝州找出谜底。
话到此处,她看他的眼神已经透出了警觉与讽刺:“如果你也信什么‘得炎景者,得天下’,那我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端王忍不住踏上一步抓住她肩膀,突然薄怒道:“你就这么来提防我?”
“是你们在提防我!”她如一只全是炸起了毛的小兽,目光盈盈布满异色。
谁说“炎景”一定要是某种东西,炎景,是一个人。
是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人,一个平白无故就替天下背了命运的人。
世人皆为夺炎景,不惜杀父母、害兄弟,彼此反目成仇,只为得炎景、换天下,以为那便是幸福。可是天下,又岂是一人的天下?以为可以得到一切,以为可以坐拥一切,殊不知,本身就是不幸的她,断不可能给人以幸福。
“是你们、一个个地提防我……”她喃喃重复两句。
突然感觉手上一暖,他已经贴到近前,居然满脸说不出的气愤:“我要是提防你,怎么还会在这里同你说这些!你可知道本王身边有多少双眼时时刻刻盯着本王的一举一动?”
她努力挣了一下没挣脱开,见他连自称都改了就知道这次他是真的发怒,同时感觉今夜说着这些话的他,似乎是换了一个人,比起以前那个泰山崩于面前仍不改色的端亲王来,多了几分情绪上脸,却也多了些几分真实。
“李邺……”被他的呼吸逼近到眼前轻扫到面上,她有些心慌,又要有所动作时,整个人都已经被对方拉进了怀里。
“别动。”
她只觉得耳侧暖洋洋的,半晌才传来了低叹:“要是提防你,怎么还敢把你留下这么久……外头多的是急于摸清你我底细的人,打从我出了宫门起,那些人就没有跟停过,想来也该要到了。你这般不小心,教人拿你怎么办呢?”
话音刚落,书房外已经印证这话般地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来人通报:“殿下,陈亲王和齐郡王的人来了,说是有要事拜会殿下!”
笑笑轻微颤了一下,他就已经感觉到,便拥得更紧了些,似乎要驱走她这些无妄的心悸才好。彼此低沉的呼吸渐渐稳了下来,融得成微醺的暖意。
李邺啊李邺——
你用你的方式包容着我,让我觉得,自己说不定是可以被人接受和信任的。这明明就是你的温柔啊,为什么偏偏让我觉得愧疚呢?一厢情愿地把你跟记忆中的他重叠在了一起,以为那是上天想到要补偿我了……我是不是很自私?
拿过去框定着别人,以为这就是一往无前的爱了,我跟他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现在我懂了,你跟他完全不同,你是真实地活在现在的,在我身边触手可及。他要我死去,你却要我好好的活着……我,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被你拯救了啊。
眼眶中湿气渐重,门外的人又急切叫了声,这次她却置若罔闻。
“笑笑……”他轻揉着她脑袋,终于似是而非地笑,“怎么听也不是正经名字,复姓贺楼,那你到底叫什么?”
她闷头低低抽泣一下,吸了吸鼻子,最终老大不情愿地闷声道:“蓝儿。”
贺楼蓝,本来是再也不愿意提起的名字,却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他。
这时,屋顶上响起几个细碎到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端王终于直起身放开她,轻道:“来了!”
她侧耳一听,五个人,果然明的暗的都来了。轻道:“就凭他们还追不上我。”
他微微勾起唇角,“那你从后门走。”说着将她推进阴影处,自己则拉开门迎了出去。
本来那诰文传出后他就不该回来此处,免得无端坐实别人揣测,千思百转也理不清的零星线索终于被串联起来,却得出了她身藏“炎景”的结论。起初他也不是不惊讶,也一度犹豫该怎样面对这局势……但现在,只想让她离这漩涡越远越好!
“李邺。”她在背后叫他。
他转过头来英挺的眉习惯性往上轻扬,只是在那肃穆的蟒袍之下,恍惚突生了一股不可抵挡的傲然之气,激得她一个瑟缩。她沉吟一番,说:“你只消告诉我,此事,即便是到了以后……会不会连累你?”眸中含的似乎是股隐忧,令人觉得不像她这个年纪会有的神情。
他的眉峰终是松了松,声音低沉而平稳:“我说过以后会护着你,就不会食言。”
“你……会后悔的。”
他似乎是笑了一笑。“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