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一)(1 / 1)
宣德皇帝的脸黑得像墨一样。
御花园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沉郁无比,连风似乎都不敢吹了。
是的。天子发怒了。
末了,宣德皇帝说了三句话。
“传刑部尚书。”是对身后的小太监说的。
“你们先退下。”是对商延三人说的。
“继续,找八王。”还是对商延三人说的。
薛邑听到最后一句话,背上就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悲伤地看着远方,仿佛看见了可怜的自己在漠北边陲与黄沙顽抗。
于是一出皇宫,薛邑就使出了下下策。他无比严肃地拦住闷闷不语的商延。“谁都不许走。君无戏言,没有谁想去那鬼地方天天看黄沙。”
商延抬起头,说实在话,他的心情乱七八糟,暂时还没有要回去的想法。他看看天色,已经是黄昏了。“那去喝酒好了。”
穆子白忧伤地叹口气,点点头。
酒楼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商延却觉得胸闷心烦,臭着一张脸,看什么都不顺眼。
芙蓉屏风隔开的雅间里,隔绝了外面的吵闹。三个男人说话很少,喝酒很多。
“玩什么不好,玩失踪!”穆子白长长叹息一声。天知道他有多想请丐帮长老帮忙,丐帮弟子无所不在,消息灵通无比,可惜被薛邑严厉制止。原因是对象不是普通人,是八王,太声张也许会给八王带去意想不到的危险。
商延不说话,一口接一口喝酒。
薛邑终于察觉商延的异常。“商延,你没有半点感想?”
“我问你,”商延眼里已有微微醉意,额头上沁出点点汗迹,“一生是什么意思?”
薛邑愣了一下。
但穆子白马上就回过神来了。这家伙好象正为情所困,如果在平时,他一定好好笑一场,可惜今天大家心情都很糟糕。
“如果一个女人跟你说一生,是很麻烦的事情。如果,”他想了想,决定把自己的情场心得告诉商延,“你老是想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你的一生就完了。”
薛邑这才回过神来,没好气地道:“一生就是把你扔到漠北去看黄沙看到死!”
这家伙,怀春怀得真不是时候,找八王一点没用上心,气死他了。
“啪!”商延忽然摇摇晃晃地拍桌而起,吓了薛邑二人一跳。
“好,我去就我去!”商延摇摇沉重的头,“也好过在京城被女人烦死!”说着,晃晃悠悠地转身走了。
薛邑和穆子白张大了嘴,瞪着商延离开的背影。天下红雨了?这个没心没肝的家伙真的被情困啊。
半晌后,两人回过神来,赶紧冲出去。可是大街上人来人往,已不见商延的身影。
天色渐渐暗下来。
商延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但是他知道自己肯定没往回府的路走。这几天他实在很累,夜进刑部卷宗房,不是件容易的事。秘访暗查,更是步步如履薄冰。但这些他从不在青鼎面前流露一点,他知道他必须拿回这正义,不可容忍任何人欺辱他的妻子一点点。
他缓缓地顺着小巷墙角坐到地上。
虽然现在表面上风平浪静,但以后是不可估量的。官场是比战场还凶险的地方。
杭州出事,青鼎和莲心横遭意外,寻找失踪八王,收集上官禹罪证。
商延觉得头痛欲裂,每件事情都在挤压他,然而他回府去,却还要耐心面对失忆的一个女人,还有,另一个女人莫名其妙的泪水。
“哟,不是商大公子吗?”
商延抬起头来,看见一张有些模糊的脸,浓郁的脂粉味冲进他鼻中。
“妾身是温柔乡的翠娘啊,”翠娘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商延,“商公子好久不来,连翠娘也不记得了啊?”
翠娘?
商延慢慢站起来,皱眉看着面前这个笑得花枝乱颤的女人。他想起来了,翠娘,温柔乡的老鸨。
他怎么走到温柔乡来了?
“哎哟,商公子一定是想念我们家红砂了。”翠娘好不高兴,刚才她以为是一个醉鬼,无聊就走来看看,别让他挡了温柔乡做生意,谁知道是来了个财神爷,“来人啊,快扶商公子进去,告诉红砂,商公子来看她了!快去快去啊!”
温柔乡最温柔的时候。
红砂步态轻盈地撩开珠帘,柔柔道:“公子。”
趴在桌上的商延抬起头来。
一个窈窕妩媚的红衣女子正向他走来,是谁?
“公子为何事烦忧?”红砂伸出一只手,抚上商延的额角。
那只柔软的小手触到商延额头时,商延抓住了那只手。他想起一种柔软,是昨夜在他身下的青鼎带给他的柔软。
红砂顺势倒在他身上。不是每个能给钱的男人都能进她的芙蓉帐的,这个男人曾经一度夜夜睡在她的芙蓉帐里,她至今想得起他慵懒的微笑汗水的气味喘息的声音,她知道她抓不住他,可是她知道,一时是一时的享受。
她轻轻扯开自己腰间的衣带。
商延体内被酒催情了的欲望,在那袭红衣滑落的同时,轰地一声排山倒海。
清晨。
“商大哥怎么不在?”苏莲心娇气地放下碗,看向青鼎,“姐姐,商大哥不吃饭吗?”
青鼎埋头吃饭,闻声愣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商延昨晚去了哪里。昨晚,薛邑派人来问商延是否回府,不久后,穆子白的人又跑来告诉大管家,商延不回府了,夜宿在穆府。
很多天来,商延都夜出昼伏。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是她没有问,如果商延不愿意告诉她,她问了也是白问。
她想到这里,也没胃口吃下去了。“元宝,跟我一起去码头看看。”
“是,少夫人。”
元宝出去备马了。他知道少爷在做些什么,但少爷叮嘱了,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少夫人,而他的任务就是在外面照顾好少夫人。
“莲心。”青鼎转头看向苏莲心,“把饭吃完,等会儿大夫来了,可不许闹脾气。”
苏莲心瞅瞅她,点点头,问道:“那商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见青鼎不说话,她接着说:“商大哥答应我,说我头上伤好了,就带我出去逛街。”
青鼎知道商延答应莲心的逛街,其实是想等莲心头上伤口好了,带她到承恩寺去,看能不能激起她的回忆。
想到这里,她叹口气:“大夫看了莲心,商大哥就会回来了。”说完转身走了。
大街上很热闹。
青鼎若有所思地在街上走着,大概是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很不舒服,于是下来走走。元宝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他不知道少夫人在想些什么,坐马车好好的,怎么忽然想下来走路呢?
跟在青鼎身后闷头闷脑地走了一段路,元宝抬起头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忽然大叫一声。“少夫人,我们走错路了!”
“走错了?”青鼎神游的思绪这才被猛地拉回来,她茫然地看看四周,一般情况下,她都是坐马车的,实在是不太认识路。
元宝赶紧说:“少夫人不用担心,元宝知道一条近路可以到码头。”
温柔乡。
商延睁开眼,昏昏沉沉地坐起来:“元宝。”
他又闭上眼,头痛得很,喉咙也干渴得要命。“倒杯茶水来。”
“公子是要喝茶吗?”一只光滑柔软的手臂缠上他的肩膀,软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商延蓦地脊背就僵直了。
女人。哪里来的女人?
他瞪大眼睛,终于发觉这不是他的书房。
粉红色的闺房,连床幔都是粉红色,粉红的床幔水一样倾泻在地上,随之他看到的是,地上到处散落的衣裙。
“红砂去给公子倒茶。”
上天。商延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红砂亲昵地靠过来,昨晚的点点滴滴慢慢拼拢来。
该死。他承认他这段时间是太忙了,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没碰过女人了,可是也不至于糊里糊涂地穿越了几条街,跑来爬上红砂的床啊。
他转过头,然后红砂就看见商大少爷脸上一抹比哭好不了多少的笑。
“让我把衣服穿好行不行?”
红砂嘟着嘴,放开他。
现在是大好的早晨,却是温柔乡沉睡的时候。
青鼎远远看见那串在风中摇晃的红灯笼时,忽然想起似乎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她女扮男装跑进温柔乡,硬是把她的相公从那个妖娆女子怀里抓回府里。当然,她知道实际上她并没有抓回她的相公,后来商延曾经一度夜宿温柔乡,视她如无物。如此一个男人,她竟然奢求从他嘴里说出一生两个字。
元宝发觉青鼎发呆,正要说话,忽然瞥见红灯笼上温柔乡三个字。
坏了,少爷太久没来温柔乡了,害得他都忘了这回事,忘了这条近路是要经过温柔乡的。
他正想怎么说话,青鼎却已迈步走了,“元宝,快走吧,耽误不少时辰了。”
“好,……”没等元宝第二个好字说出口,忽然一个人大声叫住了他。
“元宝!元宝!”
元宝迷惑地转过头,看见一个青衣小厮朝他跑过来。
是小六儿,在温柔乡干粗活的小厮,与他年纪相仿。有一次,他被少爷抓来温柔乡守夜的一个晚上,无意撞见几个伙夫欺负小六儿,抢小六儿的工钱。仗着跟少爷学了几招,他忍不住帮小六儿解了围,从此那小六儿便是十分感激他。
“小六儿,你……”
“元宝,好久都不见你了!”小六儿兴高采烈地跑过来,锤了元宝一拳,也不给他说话机会,大声道,“我就知道,商少爷来了,你准在!咦,昨晚上怎么没看见你?”
元宝一听,头皮就炸了。
青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啊……恩……我还有事先走了。”元宝赶紧推开这烫手山芋,急着开溜。
但那小子傻呼呼的一句话马上将他打下地狱。
“你不等商少爷一起走吗?听说商少爷已经起床了。”
元宝欲哭无泪啊。
可恶的少爷,既然来了温柔乡,怎么不找人给他带个口信啊。
青鼎已经走过来,显然对小六儿的话产生了兴趣。
“商少爷,在哪里?”
小六儿瞪着青鼎不说话。这女人干吗问商少爷在哪里。
青鼎于是指指元宝:“元宝是专门来找商少爷的。商家米店起火了。”
小六儿一听,就急了,也来不及多想,这可是大事。“商少爷在红砂姑娘房里。”他热心地转身指指临街的一间镂花窗户,“那就是了,元宝,你等着,我帮你去叫商少爷。”
“等等,”青鼎的脸色已发白,声音却还是平稳,“就在这里叫他下来更快一些。”
“商少爷!商少爷!”
元宝一只手捂上额头,呻吟一声,这小六儿大概是人头猪脑。
商延正沮丧地系衣带,心里乱七八糟一团,骤然听到有人大声叫他,迟疑了一下。哪个混蛋!大清早鬼嚎什么?生怕京城的人不知道他昨晚是在妓院过夜啊。
“出事了,商……”小六儿蓦然截住,他终于回过神来,站在外面大呼小叫好象是不妥,虽然这里只是一条巷子。
可惜已经晚了。
商延怒气冲冲地推开窗户。
然后他差点一头栽下楼去,手脚一点一点发冷。
青鼎站在窗户下,仰着脸看着他,漆黑的长发飞扬起来,让她苍白的脸上似乎有种圣洁清冷的光。
商延呆住了。
怎么会是这样?
她穿着月白色的衣裙,站在空地上,一直看着他,一言不发,像一个受伤折翼的仙子。
“公子,茶水来了。”秀发凌乱的红砂慵懒地靠过来。
楼下空地上那个仙子转过身,走了。
商延呆呆地,是他还在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