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1 / 1)
崇文二十六年十一月,泉州一户小宅院里的后门打开,一个长相俊美的中年的男子从里面出来,早早就等在那里的小童紧忙从马车下来,“释先生。”
中年人对他点了点头,“昨夜旧疾犯了,今儿比往常要晚,累你久等。”
“哪里当的先生这话?”小童诚惶诚恐地说道,他弯身放好杌凳,“先生请。”
“多谢。”中年人先把背着的琴放到了马车里,自己才在小童的帮助下攀了上去,等到安稳地坐好,他双腿的关节已经酸疼不已。
“先生坐好了?”
“好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行去,马蹄踏在石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清晨冰凉的空气伴随着风吹入车内。
释琦撩开帘子,看到外面还湿润的街道和行止匆匆的贩夫走卒,思绪渐渐飘远了。
这种平凡的他过了近二十年了,如今想起那在帝都的日子,真是犹如梦境。
“先生,到了。”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已经停下,小童撩开车帘唤道。
释琦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到了学生的家里了,他随着小童从角门进去,由一名仆妇领着往里走,一路不敢抬头,最后到达一处幽静的庭院里,这时已可听到正北厢房①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①在旧时的四合院里,北房是正房住主人,并且不是正北,主人的卧室在正北偏东的位置,正北是主人的起居室,也就是客厅的意思。)
仆妇只带着释琦走到厢房外,通报一声便离开了,接下来自然另外有人领他进去。
释琦教的这位学生是谢知州家的孙女,作为一名大家闺秀,琴棋书画,德容言功一样不可缺少。所以在琴道上颇负盛名的释琦便被谢知州请了来专门教导谢千金琴这一项。
一个时辰的教学很快过去,指点了谢千金一番后,释琦就要辞去,不料前院来了小厮,说知州大人得了好茶,知道他也在,便命人来请。
释琦再三相辞,最后拗不过,才跟着小厮去了。
到了书房,和知州品尝了一回茶,又赞叹几句,外面有人通报戴先生求见,释琦才带着半斤茶叶辞了出来。
回到自己家中,想起那个戴先生,又联想到近来市井中的流言,释琦便忍不住皱眉。
今上身体每况愈下,连今年的泰山祭祀都是让皇五子代为主持,连这离帝都甚远的地方都能知道这些事情,可以想见帝都又是什么状况了,只怕帝都现在的境况就如同一条紧绷的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断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权利交替之际,那个作为天子近侍的人,又该如何自处呢?还有那位宽和的君王......
这样一重一重想下来,释琦便觉得头疼了,他重重地叹息,疲倦地在圈椅里坐下,才一抬头,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用琴套包裹着的琴。
释琦望着那把琴,沉寂的心涌动起浓浓的哀伤,他过去取下那把琴,放到案上解开,动作小心翼翼极尽眷恋,等到那琴重现于日光中,释琦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二十年了,他守着这把琴一日一日老去,想着念着那个人,却不知送他这把琴的人现今如何。
双手按上弦便自己拨弄起来,琴声流畅,带着深深的思慕就像在对爱人诉说着自己的思念,只是连这曲,都是未完的......
日光西斜,蹲守在田垄上监守人对仍然在拔草的呼道:“全部过来!”
穿着赭色单衣的青年们纷纷停下动作,放下用具聚集过来,由头儿对着名簿点了数,重新上镣铐,又被押回了牢房。
或许还得感谢今上仁慈,对犯事较轻的犯人采取的是“仁政”,牢房里的饭菜不至于让人难以下咽,平时也不至于衣不蔽体,每日只需下田耕种,并不用遭受鞭笞刑讯之苦。
释琦倚着墙面长长吁气,望着小窗外染上红色的云怔怔,又是一天过去了......
“吃饭了。”两个狱卒提着三个木桶来到牢门前,一个桶里装着白饭,一个装着菜,剩下一个放着碗,一个牢房里有三个人,依次上去取,释琦最后才过去,他看了一眼狱卒,愣住了。
“谢大哥呢?”看到他们要走了,释琦忍不住问,他们这一片牢房关的都不是重犯,和狱卒间多有相交,释琦口中的谢大哥就是原来给他们送饭的,可以说释琦才进来没多久谢狱卒就来了,两人关系还不差。
其中一个狱卒见是释琦,知道谢正和他关系不赖,于是就说:“他被调走了。”
“......还回来么?”
“不了,他升职,不犯错是不会回来。”
前些日子赵老汉和刘大哥也走了,他在这里待了几年,熟悉些的都逐个离开,如今,也只剩他一人了。
释琦黯然,转身回去坐到墙角,良久都没有动静。
两个狱卒继续往里送饭,新来的是个小伙子,正是好奇多问的年纪,缠着老狱卒和他说些旧事,话题渐渐就转到了释琦身上。
“他?记得他没犯事之前是个琴师,是梨轩里的人,后来犯了事才进来的。”
年轻的范瑄回头看向那个关着琴师的牢房,那儿已经没有那个削瘦的人。
释琦为了谢正的离开无精打采了好几日,但是很快,他没有精力再想别的了,因为秋收,他们要收割粮食了。
每天所有人都累的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几乎是躺下就睡着了,月光从小窗倾泻进来,照亮了一小方天地。
释琦借着月光望着交握在一起不再细腻的手默默无语,他这双手,要是再这样搓磨下去怕是再也没办法碰琴了。
指节突出,手掌有着一道道的口子伤痕,指头毛躁......
不再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