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床上日记】十(1 / 1)
2090年7月11日
这最后一篇日记,终于到了要写的日子。很多年前的这一日,我和韩逸梦中初见。
我趴在他身子上方,问他是否还是清白身子。
韩逸百岁了,时光把他磨成了一个老人,他的侄子继承了韩家的家业,而当年叱咤风云铁血手腕的他,已经是个坐在窗前看夕阳的老者。
他还是不怎样笑,还是清白身子。
几十年他就将韩家的公司丢给了韩迩,可怜逍遥二少被拴成一个良家二弟,而韩逸反而弃了公文包,在世界各地游历。
韩逸说过,韩迩和他,有一个管着家业足矣,“两个都上,韩家未免也太风光”,那时候他精神奕奕,神色淡然却吐字嚣张,“要给旁人留口饭”。
几十年前他就还用这句话,把自己从公文里解脱了出来。
听说他在这半百光阴里游走了各处,寻他的梦。韩家弟弟曾说,任何梦想成了职业,也就变得无趣——所以他从不愿有个正经职业——不知韩逸的梦是什么。
后来,也不知他寻没寻到,终于回了家,作息刻板的韩家大少,归来时已经变成了当年爱睡懒觉的韩家小二祖宗。除了赖床,他甚爱在庭院前看夕阳,偶尔逗逗侄子——韩迩这样前科累累的家伙竟能找个良家姑娘做妻子,我觉得实在太没天理……
不过他到底没长歪,他哥当年兢兢业业于捉奸大业,果真是功德一桩。
近来韩逸睡得越来越久,我按下云头张望,只见到一个白发皤然的老人阖着双眼,手上一张泛黄的纸盖在身上,躺椅轻轻摇晃。看到韩逸这张脸,我就甚是自得地掏出小镜子,镜中姑娘还是这样青春貌美,虽然未能集众家精粹,还是比不上当年我改后的那张画。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想来交了调研报告后,天上也不过是两三月光阴。——这几年我没在天上待着,跟着南极老丈到处溜达蹭吃蹭喝,也算实实在在过了七八十年。
南极老丈每见我按下云头看韩逸,总是摇摇头,笃笃顿他那根手杖。
我也不知他是不满我贪恋凡间,还是不满我不够贪恋凡间。
今天我偷看凡间的时候,老丈难得没有敲手杖,反而同我趴在一处一起看。我瞧见他缓缓放低圆润的身子,面色好奇地趴在云头,不由甚是为他的老胳膊老腿担忧。
老丈细眯起眼,看得甚认真。
我不甚明白,姑娘看男人天经地义,老丈这么一个天上的老男人,看地上那个摇椅上躺着动都懒得动的老男人,却是为了甚。
老丈想是趴得酸了,挪了挪身子收回腿,换成蹲的姿势,甚慈祥地揉了揉我的头,“巨门星君,天枢很是挂念你”,又支着手杖站起身飘走了。
我也趴得酸了,放开撑着的手臂转个身子,仰天躺在云头。这么躺着看着,上面是浮云白日,晃得我有些眼酸,而人界都在我背后。
我拿手遮了眼,挡住漫漫天光。云太软,温柔地腾起边角把我包裹在里面,像是谁的怀抱。自我入了神籍,只被老大大力抱过,与这个感觉又很不同。
它太温柔,太体贴,太……有情……迷迷糊糊的,似乎还能见着指缝里烂烂桃粉。
遮天蔽日的桃花纷纷飞起,铺天盖地。而桃树上又一茬一茬新抽出无数骨朵,霎时绽开,霎时鼎盛,又霎时飞离。落不尽的落英,开不尽的繁华。
这般奇景,似曾相识,却又从不是这样奔腾张狂,似乎要把一切都盛放淋漓。
我心念一动,走近几步,转过一株桃树,果然见那桃林中一块青石。树下石上,有个西装革履的少年,长腿,短发,张狂的风吹乱那短发。在那发下眼眸轻轻抬起的时候,七十多载光阴都流转,风息花落。
花瓣失了风力,缓缓落下,打着旋儿。少年的视线穿过这漫天打旋飘落的桃花,迎上我的。
我看到他眼中的欣喜和温柔。我看到他颇带炫耀地摇了摇他手中的书,那上面印满了字。
他踏着落红一步步走来,皮鞋踩着青泥,毫无声息,我却仿佛听见踱踱步声。忽然有什么就从我下颌滑落,滴入青泥,而漫天桃花都在一刻间裂得粉粹。
这么多年我不入他人梦,如今却有人入我梦来。知我长相忆。来做我春闺梦里人。
我知道这本是两句诗。
抚上胸口,我含笑看着面前的少年,水光里他拥我入怀,缓缓低下头来。
我知道,人间的韩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