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四十一章（1 / 1）
夕阳挂在山头，阳光褪去了白天的炽烈，此时像个温柔的少女，羞涩地躲在山林后面，柔软的光芒洒向大地，切出一个个斑斑驳驳的影子。
梅荷清躺在山坡上，嘴里叼着一根小草，眯着眼睛看着天边油彩画一样浓重艳丽的晚霞，含含糊糊吟诵：“绣幕低低拂地垂，春风何事入罗帷。胡麻好种无人种，正是归时君未归。临晚景，忆当时。愁心一时乱如丝。夕阳芳草本无恨，才子佳人空自悲。”他翻了个身，做怨妇状：“夕阳芳草本无恨，才子佳人……啊！”
一只马蹄毫无预兆地停在他的面前，差点踩上他的头发。梅荷清的鼻子和马蹄不过一掌宽的距离，因为他清楚地闻到了马蹄上带来的马粪味！
梅荷清一咕噜爬起来，气呼呼看着坐在马背上的人：“你干嘛？”
韩靖昙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道：“抱歉，刚学会骑马，还是有点控制不好，没踩到你吧？”
梅荷清撇撇嘴，把嘴角的小草随手扔掉，故意抚摸着自己的头发，眨眨眼，做出小女儿家千娇百媚的样子，娇滴滴道：“相公你的马踩了奴家一头秀发，你说怎么办？”
呕！这个人还能再恶心一点吗？
韩靖昙下了马，没好气地说：“凉拌！”
这种梗一般梅荷清听不懂，但他死要面子，听不懂也经常装懂，依旧手抚着头发，身体柔若无骨地朝韩靖昙依偎过去：“公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的……”
韩靖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搓搓自己的手臂，问道：“梅公子，你还能再恶心一点吗？”
“能啊，”梅荷清朝他翻了个大白眼：“恶心别人又不定罪。”
这几日梅荷清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说话一直阴阳怪气的。韩靖昙推测他是因为欲求不满，毕竟张傲欢被调到军部厅门去当差，两人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梅荷清无聊得很，就频繁地到自己这里来，还住在自己家里，一连呆了十多天了。
“你要是想他了，就写个字，托别人送去。”韩靖昙淡淡地提议道。
“什么？！”梅荷清一下子炸起了毛：“谁说我想他了？他是谁呀？”
“他是谁你自己最清楚。”韩靖昙想了想，又说：“听说这一阵子云南那边叛乱，叛军已经进了成都府，朝廷派李将军镇压，连李将军也被叛军抓了起来。叛军猖狂，朝廷正在征兵呢。”
梅荷清叹口气：“边防不宁，每个朝代都这样。”
确实是这样，鞭长莫及，朝廷的统治势力在边境处永远最薄弱。其实他完全不用担心，他这里离北京城近，防守严密，叛军再怎么猖狂，也攻不到这里来，最多在南方折腾一阵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韩靖昙心里就隐隐地有些不安。
梅荷清看了一眼天色，说：“我们回去吧，不早了。”
韩靖昙牵着马，跟在梅荷清后面，看到他的身影被夕阳无限地拉长又变短。
马的名字叫“追星”，是韩靖沧的爱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最主要的是，这匹马十分温顺，也十分聪明。当初韩靖沧抚摸着它的头，指着韩靖昙说：“从此以后，那就是你的主人。”追星竟然顺服地点了点头。
韩靖昙对追星也颇为喜爱，他这一段时间跟梅荷清学骑射，就一直把追星带在身边。
一个英雄必定要配上一把宝刀，韩靖昙想，一个男人也必定要配上一匹好马。
沿着山坡朝下，一路惊动了不少林中的鸟雀，树上长满了未成熟的果实，偶尔一两个由于被小虫子掏空而掉下来，落在韩靖昙的头上。
他牵着马慢慢走，不知不觉又想起了韩靖沧。韩靖沧这一走，已经快两个月了。
昨天他收到家信，韩靖沧信中说已经快到了南京，只是南方多雨，不得已停了几日，坐在湖边水榭上独自饮酒，看着被细雨笼罩的雾蒙蒙的水面，对他甚是思念。
其实自己也思念他，但不好意思说出来。
有时候思念来得猛烈，韩靖昙也感到吃惊。他不知道有一天，他会因为思念一个人而惶惶不安，食不下咽。
只要一空闲下来，他就会忍不住想，韩靖沧到了哪里，在做什么，舟车劳顿，他有没有消瘦，出门在外，又有没有受到欺负。
总会有一天，出现那么一个人，从此就成了你的骨，你的血肉。
追星打了一个大大的响鼻，抖着自己硕大的脑袋，湿润的鼻子蹭了蹭韩靖昙的手心。
梅荷清又在韩家住了几日，觉得没多大意思，收拾了东西，带着梅溪走了。
天气越来越热，白日变得漫长，夜晚却显得稍纵即逝。
韩靖昙白天上完课，就去山林里骑马。有时候小原儿也跟着去，不过他没那么老实，小小年纪就爬得一手好树，坐在书上掏鸟窝，摘果子。
韩靖昙怕他摔下来，便将他按在马背上，父子两人慢悠悠在林子里转。遇见熟人就说几句话，遇不到，就和彼此聊天。
韩靖昙的心却总是空荡荡的。
时间在这两个月里放慢了速度，它以前总是跑啊跑，让别人在后面追，但如今却走走停停，用它带来的相思折磨人。
韩靖昙坐在溪水边的石头上，怔怔地眺望着远方。
小原儿跳到小溪里去玩水，竟然抓到了几条小鱼。
"爹，我们回去让厨子炖鱼汤吧。"韩原猛地从水里钻出来，水哗啦一声，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韩靖昙用胳膊挡住眼睛，微微皱着眉，训斥中又带点心疼:"快从水里出来，着了凉怎么办？"
"才不会呢。"小家伙可是十分相信自己体格的:"师父都说我十分壮实，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说到这里韩原又想到了什么，眼睛耷拉下来，嘟着嘴:"我都有一个月没看到师父了，果然当官万事忙。"
韩靖昙噗嗤一笑，一把把他从水里提溜出来，掏出腰上的汗巾给他擦身体:"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
韩原不满地大叫:"我可壮实了，我才不是小孩子！"
一般小孩子都不承认自己是小孩子，这个韩靖昙可以理解，但小孩子跟壮实有什么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韩原果真壮实，力气又大，在一群孩子中简直就是小霸王。
那天韩原抓的小鱼被韩靖昙带回家交给厨子做了鱼汤。吃的时候才发现鱼是苦的，小原儿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像小狗一样耷拉出舌头，还呸呸呸地直叫。
"以后再也不吃那片水里的鱼了！"
小家伙大声宣布。
韩靖昙却不觉得有多苦，大概是小孩子的味蕾比较敏感。
吃完饭，像平常一样看了会书，身体倦倦的，但却丝毫没有睡意。
前两天颜景承又来烦他，手中拿着花笺，见到他就笑:"雪蓬，来来来，我在刘员外家后花园的亭子上看到一首诗，写得极好，顺手就抄了下来，你看一看。"
韩靖昙才不像他们这群秀才一样那么喜欢把玩诗歌，于是厌厌地撩动了一下眼皮，没说话。
"来嘛，看一下嘛。"颜景承打开花笺，放在韩靖昙眼前。
韩靖昙推辞不得，只好看了一眼。
"怎么样啊？"颜景承睁大眼睛看着他，期待他给出一个评价。
韩靖昙点点头，说:"是首好诗。"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诗？"
什么样的人？韩靖昙想了想，又仔细把诗读了一遍，沉吟道:"此人想必十分有灵气吧。"
"哈哈哈，雪蓬所言极是。"颜景承拍掌大笑。故而又问:"雪蓬想不想和这位作者见一面？"
韩靖昙突然就想到了钱钟书说的母鸡和鸡蛋的那段话，摇了摇头。
如果是平时，他或许会结交一下，但最近他提不起精神，什么事也不想干。
颜景承露出失望的神色，问:"真不想见一面？"
韩靖昙疲惫地说:"这件事改日再说吧。"
颜景承叹了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像被放了气的气球一样，蔫蔫地说:"实不相瞒，这首诗，是我表妹写的。"
我去！韩靖昙心里吼道，他竟然还没死心！！
"我本想出此下策，叫你们见上一面，哪知你们二人果真是没有缘分。"
早就说了没缘分了！
"我表妹，是个好姑娘，才貌双全，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这么好的姑娘你为什么不娶？这个年代又不避讳什么近亲结婚！
"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啊？我表妹这样的不行，玉姐儿那样的你也没什么兴趣……"颜景承突然顿住:"说到玉姐儿，好些天没见过她了。"
这时韩原从外面跑来，手里拿着一颗珠子在逗小狗。
那是昨天韩靖昙整理柜子时发现的，当初韩靖沧对他说，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京城里多的是，还说要给小原儿玩。但后来韩靖沧大概是忘了，他昨天翻出来，顺手就扔给了韩原。
颜景承盯着韩原手中的珠子看了半晌，目光慢慢转向韩靖昙:"玉姐儿的芳华珠怎么会在你这？"
"什么芳华珠？"
颜景承指了指韩原的手。
韩靖昙会意，笑道:"你是说那个啊，不值钱，假货，京城里多的是，原来叫芳华珠啊。"
颜景承越听越不是那回事，把韩原叫过去，拿起珠子在掌心看了又看，坚定地说:"这就是芳华珠，稀世珍宝，不是假的。"
"什么？"这回韩靖昙傻眼了。
"你从哪里得来的？是不是玉姐儿给你的？我只在她那里见过两颗，这是她父亲的遗物，她一直舍不得叫别人看的。"
韩靖昙越听越晕，本来就是一颗不值钱的珠子，怎么被颜景承说的这么复杂？
"你看错了吧。"韩靖昙苦笑:"这是我大哥给我的，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
颜景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不会看错的，这种东西，世界上没有第三颗，我怎么会看错？定是玉姐儿给你的，你何必骗我？"说到最后，语气里有种淡淡的，掩饰不住的哀伤。
韩靖昙知他是误会了，急忙澄清:"真的是大哥的，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芳华珠。"
颜景承摆摆手，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好半天才露出一个艰涩的笑容:"玉姐儿给的东西，你好好收着，她是个难得的玲珑剔透的人儿。"
韩靖昙微微垂下头。颜景承喜欢玉姐儿，是个长着眼睛的人就看得出来。他喜欢的女人却迷恋着自己，颜景承的心里定是不好受吧。
最后韩靖昙还是把那颗珠子从小原儿手中收了回来，放在了一个木匣子里。
边收好珠子边还想，韩靖沧不会不识货，把一个真东西看成了假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