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六十五、当时明月(1 / 1)
五回门总门主,江新月。
沐潇声反复摩挲着木质的令牌,起伏的沟壑咯得他的手上一阵一阵的疼。时隔许久,在完成了那样的任务之后,他终于还是舍弃了“落木剑”江昭的江湖名望,易名江新月,成为了五回门新任的总门主。然而沐潇声却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颗心才能够让他如此决绝地走上这条不归路。
无论江昭如何,沐潇声现下却已经累了。在他眼中,杀戮依然是杀戮,大哥还是从前的那个大哥,但是那两个孩子和自己拼命保护的那两个瓷坛,却时时发出奇异的声响。那声音仿佛在告诉他,岁月,早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不堪的痕迹。
“潇声!”江昭在沐潇声的眼前跃下马来,神色疲倦,眼神中却有掩盖不住的意气风发。
然而沐潇声的表情始终平淡:“大哥。别来无恙。”
江昭伸手在沐潇声的肩上拍了拍,笑道:“倒是你,气色不大好。”
沐潇声的表情不由自主地一紧,却微微笑着,道:“大约是小弟近来生活无常所致。”
江昭眉心一蹙,淡淡道:“你也该多多注意才是。”
注意什么呢?沐潇声在心中暗自发问。
过去这么些年,看着青旋与纪旸渐渐长大,自己却没有心思教导他们,索性拜到江昭足下,认他为师。而沐潇声自己的心中,红秋的死,已成了他唯一的伤。
午夜梦回,全是那一剑洞穿她身体的过程。不断反复的梦魇,仿佛要把自己吞没。醒来的时候,他的身上总是一片冷汗,而回头,窗外天又大亮。
江昭何尝不知道沐潇声的苦处,当下也不愿多问,索性话锋一转,道:
“可记得前些时日你我执行的那任务么?”
沐潇声明白江昭的意图,心头感激难以言表,也只是点头道:
“记得。柳成荫全家,片甲不留。”
哪知江昭苦笑着摇了摇头,道:
“都说斩草除根,然你我却犯了大错。”
沐潇声不禁失惊,脱口便道:“如何?”
“那孩子没死。”江昭道。
“没死?”沐潇声更加惊诧,“分明……分明唐竣亲自……”
江昭神色黯然,压低声音道:“正因为是他亲自动手,或许那孩子才没死!”
沐潇声动容道:“你的意思是唐竣故意手下留情?”
江昭点点头,言语中颇有阴戾之意:“你可知道前天他如何对我说?”
“我猜,”沐潇声若有所思道,“是让那个孩子活下去。”
“不错,不仅是让那个孩子活下去,”江昭的脸上骤然浮起一些残酷的笑意来,“他决定收那个孩子为徒。”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如此熟悉的笑容,沐潇声却忽然觉得有些寒意自他的脊梁爬升而起,但他神色却如常,道:
“那少主怎么办?”
江昭摇摇头,喃喃道:“找不到了……无论怎样都找不到了。”
沐潇声的笑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你会让唐竣带着柳家的那个孩子活下去?大哥。”
“大哥”两个字,沐潇声不知为什么,是有意无意加上去的。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正被渐渐地磨去了最初的人性光芒,而开始变得残忍而无法理解。
江昭却没在意这个细节,而是继续道:
“我自然不会让他们活下去。但是有时候却不是样样总和我的意思。”
沐潇声的心不禁一跳:“大哥此话何解?”
江昭的眼睛蓦地眯起来,透出两道冷冷的光,犀利得连这日的阳光也悄然失色:
“在我动手之前,他已经逃了。”
沐潇声暗忖,唐竣果然深谙五回门的门道,知道五回门再无他的一席之地,索性逃个干净。可沐潇声同时也相信,以唐竣那样精明的人物,绝不会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他一定带走了什么。
果然,不等沐潇声开口询问,江昭已说了出来:“他不但逃了,还带走了一张山河社稷图。”
沐潇声不禁赞道:“此人好胆量!”
“好胆量?”江昭有些变色,像是在审视着沐潇声一般,半晌才慢慢道,“潇声,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沐潇声自知失言,却也不辩解 ,只微微地扬了扬嘴角,伸手又抚向怀中的瓷坛,淡淡道:“不管怎样,都与我无关了。”
说完,他又抬眼瞧了瞧江昭,瞳孔中的平静竟让江昭觉得有些惊心动魄。顿了顿,沐潇声复又道:
“恕小弟今日任性想见大哥一面。现下小弟只希望完成一件事,再向大哥谢罪了。”
江昭听着沐潇声的言语微微有些不妥,却也听不出更多的弦外之意,只望向他手中那两只瓷坛,而后点点头,长叹一声,终于道:
“差不多……也该如此了。”
“……谁说不是呢?”
沐潇声的眼神顿时温柔下来,望着那两只饱含着他刻骨铭心爱恨的瓷坛,只希望今日可以将这一切统统埋葬。
而这个时候,他忽然又听见了时间在自己身体内流过的声响。
纯白的细雪纷纷扬扬地洒了一地,天地之间只有唯一单调的色彩。
萧索,寂寞,如同这个冬日的早晨。
冰雪细碎的声响中,两匹马沿着山丘缓缓而上。鞍上的两人都裹着重重的狐裘,唯有从柔软而温暖的裘袍中透出来的眼睛投射着比积雪还要寒凉的光。
墓碑上的红漆,因为时间的久远而逐渐剥落,但那几个字,依然灼伤了纪旸的目光。
“阮红秋、纪枫寒、沐潇声,”纪旸眼中的冰雪在逐渐消融,他摇摇头,叹道,“为什么死了,他们也是在一起的……”
苏娘凝望着点在纪旸衣角的雪花,看着墓碑上几个平淡无奇的字眼组成最深刻的名字,突然就好似看见了沐潇声伫立在北风中的样子。她好像看见他那孤寂的背影。
只是寒光一闪,大地又恢复到沉寂。
洁白的雪色一点点地覆盖住沐潇声颈项间飞出的殷红色血花。沐潇声觉得,或许自己的一生都得到了救赎。
“我的记忆中,从来就只有两个人,”纪旸的声音浅浅淡淡,“但那两个人却不是我的爹娘。”
纪旸的目光放得远且长:“师父和师兄。一个是仇人的大哥,一个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这个世界真是讽刺。”
“但是,师兄待我却一直很好。平时有什么麻烦总是他替我顶着。他功夫好,人也聪明,我曾经很崇拜他。但……”
“你不明白,”苏娘很快便接口道,“为什么他会如此关心你、袒护你,如同你的兄长。”
纪旸叹了一口气,遂勾起一个嘲讽的微笑来:“我是不明白。直到后来忽然有一天,我偷听到师父与师兄的对话,才终于知道了原因。”
“他们真傻,以为可以瞒住我一辈子。可是他们错了。想要补偿我?那爹爹的仇怎么办,娘枉死的事情怎么办?我知道,娘不会愿意让我杀掉师兄的,但我根本没想过要杀他!”
“师父不将‘落木剑’传给我,他生怕我会找师兄报仇。但他聪明了一辈子,却也糊涂了这一次。因为我更恨师父。”
“想不到么?”纪旸恨恨道,“我的确更恨师父!若不是他发出五回门令,沐潇声便不会离开娘亲,若他不离开娘亲,娘亲又怎会跟着爹离开,又有了我!他才是害死爹娘的罪魁祸首!”
苏娘怔怔地望着纪旸,她觉得他是如此地偏执、疯狂而不可理喻,可她却对他一点都恨不起来。
她只是在一瞬间忽然发现,原来这个男人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其实哪个男人又没有最脆弱的时候?不过是没有遇到那个能让他表现出脆弱的人而已。
但是偏巧苏娘又是深谙男人脆弱的一类女人。
于是她开口,轻轻道:“少主人,咱们回去吧,别冻着了。”
纪旸微微偏了偏头,露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容,道: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苏娘笑道:“毕竟大王不日便要称王,少主人复仇指日可待是值得素儿操心的事情。”
纪旸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苏娘的瞳仁中:“军中杀戮之事甚多,这一路上生灵涂炭,我一直都觉得不安……很不安。”
苏娘轻轻道:“少主人害怕自己错了么?”
纪旸也轻轻答:“谁愿做一个不仁不义的逆反之人?”
顿了顿,纪旸忽而伸出手来,从苏娘的面颊轻轻带过,问:“那,你可后悔?”
苏娘那长长的睫毛顿时覆盖下来:
“不后悔。”
纪旸苦笑道:“若你现在要走,兴许还来得及。”
苏娘不由得道:“少主人是什么意思?”
纪旸道:“你不是喜欢你师兄么?他……”
“不,”苏娘不等他说完,便断然道,“苏娘不会离开少主人的。”
“……是么?”纪旸的眼睛里,一瞬间又飘起了大雪。
他在风中又伫立了很久,等到风声终于催响了坟后的枯枝,他长叹了一声,接着掸掉了袍子上的碎雪,跃身上马,淡淡道:
“天色不早,我们回吧。”